徐州,天昊城。
作为江南道最富庶的州府,这座雄城与北地那被冰雪与战争笼罩的萧索景象,恍若两个世界。
宽阔得足以容纳八马并行的青石主道上,来自天南地北的商贾川流不息。马队的铃铛声清脆悦耳,身着绫罗绸缎的富家翁与满脸精明的掌柜们在茶楼酒肆中高谈阔论,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金钱与脂粉的香气。
城墙高逾十丈,由巨石垒砌,顶端建有敌楼箭塔,气势恢宏,一眼望去,便给人一种固若金汤之感。
都督府,便坐落在这座繁华之城的中心。
与前线帅帐的简陋肃杀不同,祁振的府邸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角落里,一盆兽首炭炉中,上好的银霜炭正无声地燃烧着,没有一丝烟火气,却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意融融。
江南道兵马都督祁振,此刻并非一身戎装,反而穿着一件宽松的云纹锦袍,正慵懒地斜靠在铺着虎皮的软塌上,身形微胖,面色白净,不像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倒更像个养尊处优的富贵王侯。
一名幕僚正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向他汇报着从各处传来的军情。
“……西路阎真将军,已将南荒军主力压制于胡马关内,南蛮龟缩不出,想来是怕了我军兵威。东路王坤将军,亦在岳麓山与敌对峙。至于中路的陈渊将军……”幕僚顿了顿,回想着十天前收到的消息,继续道,“已兵临澜沧关下,想来破关也只是早晚之事。总而言之,三路大军已将那南境之地围得如铁桶一般,那苏寒小儿,已是瓮中之鳖。”
听到这番波澜不惊的汇报,祁振端起手边的一杯热茶,轻轻吹了吹,发出一声满是不屑的嗤笑。
“铁桶?瓮中之鳖?”他眼皮都未抬一下,语气尖酸而刻薄,“二十万大军,号称我北玄精锐,出征已两月有余,竟被一个乳臭未干、被贬到南境贫瘠之地的废物皇子挡住了去路,至今还在关外对峙。这等‘战绩’,他们还有脸写在战报上?真是天大的笑话!”
祁振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王坤年老昏聩,早已没了锐气;阎真徒有虚名,不过一介莽夫;陈渊倒是有些战功,却也是个不知变通的蠢物!若是本督亲自领军,只需五万兵马,不出三月,早已踏平南境,将那苏寒小儿的头颅,悬于京城城门之上了!”
字里行间,是深入骨髓的傲慢与对同僚毫不掩饰的轻蔑。
幕僚被他这番话吓得额头冒汗,不敢接茬,只得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大帅,徐州刺史于端大人前几日派人来问,说……说天气转暖,城防巡逻之事,是否需要州府衙役协助……”
“于端?”祁振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不耐烦之色更重,“一个满身铜臭、靠着溜须拍马爬上来的商贾,也配与本督谈论军国大事?让他管好他那些收税的破事就行了!徐州的城防,何时轮得到他一个文官来插嘴?!”
幕僚噤若寒蝉,连声称是,再也不敢多言。
……
与都督府的肃杀和奢华不同,徐州刺史府,则更像一个巨大的商行。
院子里人来人往,账房先生们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刺史于端此刻正满面红光,亲热地拍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
“林沐啊林沐,你真是本官的福星!”
那名叫林沐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俊秀,身材挺拔,一身剪裁得体的绸衫,脸上总是挂着谦卑而精明的笑容,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于端对他显然是喜爱到了极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自从本官将府里那几项盐铁、丝绸的生意交给你打理,这才短短半年,利润竟足足翻了两番!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林沐诚惶诚恐地躬身道:“皆是大人栽培提携,小人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诶!有功便是有功!”于端满意地大笑,“本官决定了,从下月起,城内粮税的核算,也交由你来主理!好好干,本官绝不会亏待你!”
这已是天大的信任与提拔。
林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狂喜与感激,再次深深一揖:“小人定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直到于端心满意足地背着手离开,林沐脸上的谦卑笑容才缓缓消失。
他转身向自己的院落走去,每一步都沉稳有力。
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瞬间褪去。
那双原本总是带着精明笑意的眼睛,此刻变得如鹰隼般锐利,如深潭般冰冷。
整个人的气质,也从一个八面玲珑的商人,变成了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凶器。
他,并非什么商人林沐。
他是苏寒手下,锦衣卫北镇抚司三大千户之首——荀明!
入夜,荀明吹熄了房间的灯火。在确认四周无人之后,他走到床边,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床沿的木板。
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声,床下的一块地砖无声地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荀明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地砖在他身后悄然合拢。
地道之下,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墙上,一幅巨大的、用木炭绘制的地图,占据了整面墙壁。那并非寻常的舆图,而是徐州天昊城极其详尽的军事布防图,城中每一处粮仓、军械库、兵营的位置,乃至主要街道的巡逻路线与换防时间,都被用各种颜色的符号,标注得清清楚楚。
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汉子早已在此等候,见到荀明,立刻单膝跪地。
“大人。”
“说。”荀明的声音,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简短,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禀大人,已查明。都督府每晚亥时三刻换防,南门守卫最为松懈。祁振此人,贪花好色,每晚必在西院的暖阁中饮酒作乐至深夜,届时身边只有四名亲卫。城中三大粮商,存粮共计二十七万石,皆在东城粮仓。另,运河水位昨日上涨三寸,水流平稳,利于行船。”
一条条细致入微的情报,从那百户口中简洁而迅速地汇报出来。
这张由苏寒亲手布下的无形巨网,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早已将这座所谓的“坚城”,从里到外,渗透得千疮百孔。
荀明听完汇报,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他的手指,划过天昊城那看似高大坚固的城墙,最终,停留在了城东那条贯穿全城,直通大海的运河水道之上。
他取出一张用药水浸泡过的特制纸张,提笔,用只有锦衣卫内部才懂的密语,写下了一封奏报。
内容言简意赅。
“祁振骄兵悍将,于端贪鄙无能,城防外强中干,万事俱备。”
他将密信卷好,塞入一个细小的蜡丸,而后走到墙角,打开一个暗格,一只神骏的信鸽正安静地立在其中。
将蜡丸绑在信鸽腿上,荀明将其托到密室的通风口,放飞出去。
看着那只黑色的信鸽,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荀明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他回过头,重新看向地图,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这座繁华的江南雄城,将会燃起怎样的冲天烈火。
“殿下,”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自语,“您的利剑,随时可以斩下这颗熟透的果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