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澜沧关外,已无一处净土。
风雪停了,天地间只剩下死寂。残存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光芒被浓稠的血雾染成诡异的暗红色,勉强照亮这片修罗地狱。
破碎的旌旗、扭曲的兵刃、残缺的甲胄,与无数不成人形的尸骸混杂在一起,铺满了整个战场。
温热的血液在坑洼的冻土上汇聚成溪,又迅速凝结成冰,将一切都冻结在这惨烈的瞬间。空气中,血腥、焦臭与内脏腐败的气味交织,浓烈得令人作呕。
李嗣业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旧伤新痕交错,在火光下泛着一层油亮的血光。
他行走在尸山血海之间,脚下的血水泥泞没过了脚踝,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水……水……”
一具被压在战马尸体下的北玄兵,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
李嗣业停下脚步,俯身,单手将那数百斤的马尸掀开。那士兵还很年轻,腹部一个巨大的创口,肠子流了一地,已是活不成了。
他看着李嗣业,眼中只有对死亡的恐惧与对水的渴望。
李嗣业沉默地解下腰间的水囊,拧开,将清水缓缓倾入那士兵干裂的嘴唇。
清水混着血沫流下。
年轻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满足,随即,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李嗣业将水囊重新挂回腰间,站起身,继续向前。
一名副将快步跟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疲惫:“将军,初步清点完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还是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汇报:“此役,我神怒、神凛二军,阵亡三千一百二十七人,重伤两千余,轻伤者不计。北玄军……北玄军陈渊所部残余四万大军,当场格杀一万八千余,后续追亡逐北,斩首两千。其余者,或降或逃,已不成建制。降卒……降卒已逾一万三千人!”
两万三千!这个数字,让那副将的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李嗣业脚步未停,只是“嗯”了一声。
他手中的陌刀,刀锋已因过度劈砍而微微卷曲,厚重的血痂覆盖了整个刀身,让它看起来更像一根粗劣的铁棍。
“陈渊呢?”他问。
“活捉了。”副将脸上现出一抹喜色,“那陈凡拼死护卫,最后被他自家亲兵反水拿下。叔侄二人,此刻都已捆了,关在后营。”
李嗣业终于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望向那片跪满了降卒的巨大空地。
黑压压的人头,在火光下看不到尽头。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北玄精锐,此刻都像待宰的羔羊,蜷缩着,颤抖着。
南荒军的士卒正给他们分发着黑面包和热水,这是殿下的规矩,不虐降卒。
他想起了半月之前,这支大军兵临关下时的滔天凶焰,又看了看眼下这般光景。
胜了。
一场足以奠定南境乾坤的大胜。
可李嗣业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
他看着自己麾下那些同样疲惫不堪,正靠着残破女墙打盹的士卒,看着那些被抬下去,再也无法醒来的年轻面孔。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虽然这些士卒大多数跟自己一样是从系统中被殿下召唤出来的,孑然一身,但李嗣业仍旧感到十分沉重。
“朝廷三路大军,号称二十万。如今,陈渊这一路,算是彻底废了。”李嗣业的声音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的副将说。
“是啊,将军!”副将激动道,“此战过后,天下谁还敢小觑我南境!”
李嗣业没有接话。他缓缓走到关墙边,将那柄沉重的陌-刀拄在地上,目光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投向了其他两个方向。
那里,还有两路大军。
这一战,打掉的只是其中之一。但这一战,也为殿下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与空间。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不大,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传令下去,救治伤员,不分敌我。所有降卒,按殿下此前颁布的《屯田令》处置,清点名册,等待殿下发落。打扫战场,将我军阵亡将士的遗骸好生收殓,骨灰送返故里,抚恤从厚,不得有误。”
“喏!”
夜深。
临时清扫出来的帅帐之内,灯火通明。
李嗣业用冷水冲洗了脸上的血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常服。
他坐在案几前,亲自研墨,铺开一张上好的绢布。帐外,是伤兵的呻吟与士卒巡逻的脚步声,帐内,却只有他笔走龙蛇的沙沙声。
李嗣业下笔极稳,字迹刚劲有力,一如他手中的陌刀。
“殿下亲启:”
“末将李嗣业,叩禀殿下。三月十五日,末将率神怒、神凛二军,合鞠义将军所部,于澜沧关外与北玄陈渊部决战。此役,我军将士用命,血战竟日,赖殿下天威,神兵之利,已全歼陈渊所部。阵斩敌军两万七千余,受降一万三千,北玄大帅陈渊及其侄陈凡,皆已成阶下之囚。”
“经此一役,朝廷三路伐南大军,其中路已彻底覆灭。我军虽有伤亡,然士气高昂,神怒、神凛二军经此血火,已成真正百战之师。稍作休整,便可再战。”
“如今澜沧关已固,北玄东线再无威胁。末将斗胆,恳请殿下移师,或可合力先破西路,或可直捣东路,毕其功于一役。大局如何,全凭殿下乾纲独断。末将与麾下数万将士,枕戈待旦,静候钧命!”
写罢,他仔细地将信笺吹干,卷好,封入蜡丸。
一名亲卫自帐外进来,接过蜡丸,转身离去。
帅帐中,又只剩下李嗣业一人。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在上面缓缓移动。
烛火摇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地图上,仿佛一尊沉默的山岳。
神怒军、神凛军,历经此战,伤亡惨重,但也完成了最残酷的蜕变。
活下来的,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精锐。
他们见过最惨烈的战场,杀过最凶悍的敌人,他们的意志,已坚如钢铁。
李嗣业看着地图上代表着另外两路北玄大军的标记,眼中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猎人盯住猎物般的专注与冷静。
他的手指,顺着澜沧关,缓缓向北划去,越过了北玄军的传统防线,最终,停在了舆图上一个看似毫不起眼,却又至关重要的位置。
那里,是北玄腹地,大军后勤转运的咽喉。
他的指尖,在那地名上,轻轻敲了敲。
“下一个,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