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章
入夜后，嬿婉本想带着春婵往寿康宫后墙的狗洞赶，没想到澜翠已得空登门了。
“公主，奴婢长话短说，”见澜翠气喘吁吁，嬿婉连忙搀她上座候她的下文，她甩了甩发丝上的汗珠，急切道：“前两日与奴婢共事的两名宫女不知怎的也闹了肚子，而余常在的肠胃却好了不少，近日身子也胖了些。奴婢昨日想冒险再给她下一顿头油，结果不慎被她察觉，好在她虽起疑心但无法笃定奴婢给她添了不该添的东西，只是把那盘地锅鸡丢了几块在地上命奴婢吃掉，奴婢吃完后并无不适，她也无话可说了。”
“两名宫女都闹了肚子？”春婵有些惊诧地追问，又侧首与公主对视了一刻。
澜翠自然不敢说进忠偷送巴豆的那一茬子事儿，一口咬定道：“是，但奴婢也不知怎么了，她们什么都没吃，许是夜里蹬被子着了凉，服了药不多时便好了。”
嬿婉觉着有些古怪，但见澜翠信誓旦旦，她也不好决断出是不是真如其所言。而且此时她更怕的是余常在对澜翠又行了残酷的打骂之举，她不由得上前去抚澜翠的袖子查看。
“那绞肠痧的流言你继续散布了么？”这似乎是个好机会，春婵比公主更急，不待公主出言她就抢先又问了一句。
进忠的提议像是无形中被公主认可了，澜翠明显见得公主闻此眼前一亮，以期盼的眼神望向自己。
还好澜翠的胳臂上未添新伤，嬿婉心下稍松。且春婵问的也正是她此刻最想知晓的问题，她默默祈祷着澜翠瞅到了宣扬的机会，若是如此，她甚至觉得已稳了大半。
“散布了，奴婢借外出取药的时机佯装惶恐地嘟囔过，必有不少过路宫人略有耳闻。”那便水到渠成了，嬿婉不禁连连颔首，又一拥澜翠的身子，笑言道：“好，辛苦澜翠姐姐了，这一仗误打误撞却打得相当漂亮。”
嬿婉松开她，刚要指点她下一步，忽然惊见她的手背密布了一连串燎出的水泡。梦中自己端举烛台的苦闷如潮水般席卷过她的心神，她懵怔了一瞬，紧接着便无来由地紧张，轻声问道：“澜翠，你这手怎么了？”
“别提了，余常在昨夜找奴婢的茬，罚奴婢举着烛台跪远些，既不能晃她的眼，又不能让卧房里幽暗无光。奴婢趁她睡着就丢了，有醒来的征兆就再举上，一不小心就毛手毛脚地把自己烫到了。”澜翠回忆着余常在夤夜突醒时对自己百般的刁难挖苦，忿忿地咬牙道。
敢情自己做的是个预知梦，嬿婉手心泛起冷汗，她勉强扯着嘴角微笑道：“过去了，还好都过去了。”
她的言辞仅是对澜翠的宽慰而已，实则内心岂可能是息事宁人的态度。她自己被梦中的疯妇屡屡折辱到崩毁心智，断然不会因时间的推移而磨灭。而当时她以烛火刺向贞淑的快意和解脱之感犹在脑中盘旋不止，她确知自己疯了，但在那样情急的状况下，她思虑不出不靠癫狂之举反杀的谋略。
即使是现时，她仍被自己所受的磋磨冲昏了头脑，再和蔼地目视澜翠也浇熄不了心头的怒火。她狂悖地料想着，自己的法子未必是错的。
所以思前顾后本想替澜翠出的迂回招数全被她作废了，她打定主意欲让澜翠速战速决，这样辱没她人人格的疯妇被烧成灰烬也算不得冤枉。
“澜翠，咱们都被逼到这一步了，已是无法可走，指望旁人捉余常在去隔断病源也未必确保能成，不如…”嬿婉秀眉一蹙，抚在澜翠肩侧沉声道：“将余常在连带她的整间卧房烧个干净，做一出她绞肠痧发作疼痛难忍后打翻烛台的戏码，反正终归是死无对证。”
从余常在自己到她所有的宫女，真是隔三差五频有腹泻者，余常在的住处乌烟瘴气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人来治理，摆明了上至皇上、下至内务府就是要任其自生自灭。不光嬿婉暗暗认定，就连澜翠都有了这个共识，所以她不假思索地应下：“好，您要奴婢怎么烧？趁夜四处点火可成？”
“光点火太慢了，万一旁人及时扑救没能烧死余常在，你可就麻烦了，”嬿婉凝神一思，问她：“头油还剩多少？”
“约不到三瓶吧。”“头油未必燃得起来，而且量那么少，怕是杯水车薪。”听得澜翠的回答，春婵向公主耳语道。
春婵的话在理，但她也不想白白浪费了进忠好不容易送来的头油。嬿婉再琢磨了一会儿，有了更好的主意：“头油对余常在肠胃的功效既然那么强劲，不如就继续用于给她加料吧，也是进一步坐实她得了绞肠痧无疑。另外我再去多弄些烹饪用的菜油，保管烧得火势甚旺，让你们那儿不到半刻钟就付之一炬。”
“但是大桶的菜油不好藏啊，奴婢怕还没从后院拖回去就被别人抓住了。”毕竟刚有过一遭阴影，澜翠犹豫地嗫嚅道。
“不，这回我不直接送给你，待余常在哪日睡沉了你来寻我，我亲自抱了油桶从狗洞进来，咱俩一起泼油烧火，还能更快些。”嬿婉勾着唇角坏笑。
澜翠不敢再耽搁，辞别后一溜烟跑了，但从她的神色来看，她至少对此计是动了心的。嬿婉喜不自胜，直到洗漱完躺卧于床时仍在盘算这桩大事。
近来她少有如此兴奋的时刻，以至她辗转反侧到宵分都未入眠。后来，倦意终于来袭，她阖目尽可能地心理暗示自己要回到启祥宫去。
狗洞就是她靠幻梦作弊来的成果，如果此次能再让她得逞一回就好了。她忽然想起自己曾与进忠论过以记号舞弊之事，登时坏心地思忖着她对自己还是有些远见的。
分毫不差，她就落在了启祥宫里，眼前立着一盏烛台，火苗忽明忽暗地在夜风里摇曳。她贪婪地望着那条幽幽的火舌，想象它舐尽这一团金碧辉煌却也混沌着污糟不堪的宫室。
她循规蹈矩地端盆为疯妇洗脚，不知是眼神中无意流露出的摩拳擦掌让人心里发毛，还是贞淑无论何时都看不顺眼她。待疯妇施施然走后，反倒是贞淑突然暴跳，将水盆夺过泼倒在她身上，还命她举着火烛守夜。
嬿婉笑着谢了恩，手指轻柔地抚触在烛台的底座上，平稳地将它端举。贞淑很快便离开了，她却耐足了性子在等。窗外月明星稀，她一直等到估摸着约是能烧寿康宫的时刻才缓缓起身。
热意扑在她的面颊上，她摸索着将烛火点到每一处，细细地观察比较火焰在不同质地上的燃烧之速。
布帘、坐垫等物最佳，木凳木桌次之，盆栽绿植也可，但余常在处未必会有。她默记着，待一圈皆燃起，她不作声地撂下烛台往外行。
出了启祥宫，幽晦的夜空中隐隐飘落细雨，她出手承接，丝缕的廉纤?滴落到她的掌心。她有些忧虑雨珠敲窗声会惊醒疯妇，但事已至此，她除了可劲儿躲远些也没有别的办法。
一柄大伞遮蔽在她的头顶，她甚至没有往侧边望就知是谁了。她窃笑着挽住他的臂弯，莫名喃喃一句：“你知不知道…我要给我最喜欢的人安排一桩顶离奇的差事了。”
“我要请他出宫购一桶油，等他吭哧吭哧地扛回来后，哪怕笑话我或是责骂我我都认下了，”她越说越觉着好笑，也不曾意识到自己究竟说出了口还是仅仅张口无声，她幻想出了仙君跳脚的场景，笑得几乎说不下去：“但是我真没法子，我怕我四哥不懂事，买一尊容器就价值百金的玩意儿，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我总去骚扰他，其实是因为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了，他每次都能格外精准地或预判或琢磨出我想要什么，从未失手过，”她侧首望向那一团轻虚的人影，其实一直都有预感这就是自己想象中的进忠，但还是忍不住对他絮絮不止：“他从前一直都是霁月清风的仙君，可近来他越来越食人间烟火了。他一见我就笑，我一见他也想笑，不知这是不是个好预兆，但愿他不是被我骚扰得傻了吧，那我也太造孽了。”
“过两日待我理直气壮地向他求油，你说他是会先应还是先笑？”想象中的他果真不是真实的，任她眉开眼笑，一旁的他也仅是虚无缥缈的影子。嬿婉轻叹了口气，既是自说自话，也像是在向他打趣征询。
他似乎轻轻地一垂首，面容比先前舒展了少许，她勉强辨认着，心想这就当他作答了。
梦醒后，嬿婉丝毫没有懈怠，她寻思突兀地问进忠索要菜油必使他疑心，还得在细枝末节处尽可能把这个谎圆好。
恰好午膳较为丰盛，冬笋炒鸡和鸭条溜海参各一盘，还有好几样干锅炒的和酱油拌的小菜。嬿婉取了空碗把这两盘大荤分别拣出一些，再将鸡鸭肉夹出来互换，并点缀上零星的配菜、淋入菜汤，不到一刻钟就有了两样大填皇阿玛之口的好吃食。
她将这两盘自己看着都啼笑皆非的玩意儿以食盒装好，大步流星地踏出去往养心殿赶。偏偏极为不巧，殿中只有一个立着打盹打得昏昏欲睡的喜禄。喜禄微微睁开眼皮，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急切地跪下去说道：“十公主恕罪，奴才一时瞌睡误事了，求您不要与万岁爷讲。”
自己在御前太监的眼里到底还是成了这副母老虎的尊容，嬿婉欲哭无泪，又不好打破旁人对自己的刻板印象，只好面无表情道：“无妨，午间困顿是人之常情，本宫不会向皇阿玛告状的。”
“你起来吧，”见喜禄还跪着，嬿婉大喇喇地拂手，也不忘旁敲侧击：“对了，皇阿玛呢？和其他御前太监一道外出了？”
“万岁爷去了启祥宫，是进忠在随侍。”喜禄恭恭敬敬作答。
她无话可说，每趟在路上预想了无数回该如何伺机望他，都总是碰不了面的。今日甚至巧到他去了启祥宫，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梦再度预见了现实。
“本宫带来的两盘吃食，烦请喜禄公公转交给皇阿玛。”她垂首将碗盘从食盒里取出，暗想着这一行唯一的好处就是皇阿玛归来后得见了她的“孝心”，却未必会真吃了。毕竟一吃便有可能点评，她最无法接受的就是皇阿玛头头是道的似褒似贬。
喜禄应下后她旋身出门，快步往永寿宫去，殊不知皇阿玛的圣驾就与她前后脚擦肩而过。
听闻喜禄的禀告，皇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一旁的进忠却内心五味杂陈。
公主三番五次皆太不凑巧了，他甚至想暗暗笑话她背运，但又觉不妥，毕竟她踩不准点儿他也不舒快。
“进忠，端过来给朕尝尝。”他赶紧应声，躬身去端那两只碗盘，也不忘以指尖悄悄轻抚了温热的白瓷边缘。
细看后他总觉着这菜色像是御膳房的手笔，但膳房应是做不出将鸭条混杂在炒鸡里头的异事儿，更何况把干锅菜花也溜进了糊糟的一摞海参里，那就更不该是掌勺的太监所为了。
他的心情格外错综复杂，还有些隐约地怀疑公主确实不擅烹饪，完全是为了讨好皇上才如此铤而走险地让膳食入小厨房去“二进宫”般地翻炒搅拌。
皇上在启祥宫的几位官女子那儿吃够了蒸虾饺水晶包等精致点心，无多少胃口用午膳，行在半路就已让小太监跑腿去与传膳太监知会过不必呈来午膳。此刻虽带着好奇心注视十公主的“杰作”，但着实没有跃跃欲试的念头。
“她有心了，至少孝心可嘉。”皇上道出这句，本想命进忠撤下去，结果进忠眼看着他有此意，却硬生生被看不懂眼色的喜禄接上了茬：“万岁爷，十公主一片心意，您尝尝吧。”
喜禄面带微笑，又不失谨小慎微，大抵不是在坑害公主，而是着实拎不清。他的呼吸都滞住了，又闻皇上随口出言：“兴许只是卖相不佳。”
皇上都未要求他布菜，自顾自地搛了一筷品尝。他立在一旁，如芒刺在背，面上还只得作出恭维的笑。
“进忠，瞧你这一脸谄媚的，你觉着这十公主送来的膳食如何？”皇上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得他背后一个劲儿地钻出冷汗。
可谓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但好在皇上兴致高涨，他干脆作出抓耳挠腮状逗趣道：“奴才又没吃着，眼看为虚…”
“哪来的孙猴子，”皇上捋须直笑，不再接着吃，但也未表露难以入口，进忠定心了一小半，又闻他言：“罢了，心意到了也算不错，朕空了再督促她一番便好。”
他再恼恨皇上的态度，但好歹是将这一劫度过了。事后，待皇上午睡的间隙，他走去喜禄身边，悄声说道：“你上差时当点儿心，万岁爷对那两盘吃食明显不在意，结果你那一句奉承突然出口，你是让万岁爷吃还是不吃呢？”
“不是…我想着…这到底是十公主的心意，”喜禄支支吾吾地说，觑着进忠的面色又小声道：“我觉得这十公主只是看着严肃不近人情，实际上也并没有把底下的奴才怎么着。我在她入殿时几近睡着了，应该算是很失礼了，她也未斥责。”
她和“严肃”确实连一丝一毫的边儿都沾不上，尤其是与自己相处时，更是绝非常人能料想到的离奇态度。他一想起公主就忍不住要笑出声，也不想再去追究喜禄对自己那点小小的坑害了。
但碍于非但不能面露喜色惹出怀疑，且还要继续蒙骗憨傻的喜禄，他正色道：“谁知她私下会不会与万岁爷委婉提起，又会不会伺机对你使绊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在圣上跟前多看少说准没错，可别滥好心帮出一条白眼狼。”
喜禄神色蔫了，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在理，颔首道：“也是，咱们这样的人，顶多只是小太监们看着威风，在主子面前啥都不是，确实只有少帮人少说话才能保命。”
皇上不多久就打着呵欠醒来，进忠立马上前伺候。待服侍皇上坐定看折子，进忠本以为暂且无事了，却忽地又被其安排了个去内务府知会孙财给启祥宫几位官女子添份例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