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那柑寨,一行人堪称气势汹汹。陶十一轻车熟路,直接将马车驾到了头人家里。头人家用竹子围成的栅栏不堪一击,竹排门叫马蹄踢出去老远,惊动了楼上正在议事的人。
十来个人脚步匆忙的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去而复返宋亭舟和孟晚,人都傻了。
孟晚从地上捡了个被马踢飞的干竹条,拿在手上比划着玩,嘴上嘲讽的说:“呦,这么多人都聚在这儿?是在商量要怎么向覃斡报信吧?”
对面的人迷茫中带着点恐惧的看向他。
孟晚手上动作一僵,好吧,又忘了,这群人听不懂官话。
宋亭舟就干脆利落很多,“都带走!”
那柑寨的头人见衙役们要动手,纷纷作出抵抗姿态。
“韦凯,我们只是要把你们带到那劳寨寨老面前,你们要是不去,甚至动了手,那下次就不是去寨老那里,而是直接派兵来抓了。该怎么说,你知道的吧?”孟晚看向躲在最后面,借口说留在那柑寨有其他事的韦凯。
韦凯一瘸一拐的从后面走出来,他抹了把鬓角的冷汗,嗓音艰涩的和头人说了什么。
头人面色纠结一瞬,终于制止了族人抵抗的动作,一行人被衙役们押到外面。
寨门处,雪生扛着个大麻袋跟上了队伍。陶十一在车辕上给他空出了些地方,“雪生哥,你把人抓来了啊?”
“嗯。”雪生把麻袋放在了外头,打开袋子口能看到灰白色的毛发。他对车厢里的孟晚说道:“夫郎,地方找到了,但那些孩子很怕生人,我没敢进去。”
孟晚又在车厢里叹了口气,“算了,等回那劳寨,让寨老通知那些孩子的父母去接他们吧。”也不知道几年过去,那些孩子还认不认得自己亲人。
——
那劳寨的老人厅是整个壵寨除了祠堂外最正式的场所,它除了是老辈向年轻一代族人传授一些传统文化的地点,还是头人们和寨老制定寨规、调解族人纠纷的议事厅。
老人厅外面挂着的公锣被人敲响,几乎听到公锣声的族人都凑到老人厅来一探究竟。
孟晚坐在厅里最末尾的位置上,听着身边不远处壵族人的议论声,仿佛置身在了泰国。
宋亭舟则坐在最上首的位置,寨老和道公坐在他左右两侧,脸色都不好看。
就这样干坐了一个时辰,厅里的其他座位几乎快坐满了,整个壵寨的头人起码来了一半,只有最远的几个寨子的头人还没过来。
寨老从座位上起身,颤颤巍巍的用壵语说了一段话后,整个老人厅的里里外外的壵族人便全都安静了下来,将全部视线放在了宋亭舟身上。
“把人都带进来吧。”宋亭舟对着身边的陶八吩咐道。
陶八挤出了老人厅,过了一会儿把那柑寨的人和韦凯、农勒都带进了厅里。
那柑寨的头人站在最前头,对寨老行过礼之后便开始诉说被带来的来龙去脉,手指还指向最上首的宋亭舟,表情憋屈。
宋亭舟能听得懂壵语,但毕竟不如当地人那般流利,再说场上还有孟晚在,为了方便他,道公便充当了翻译的角色。
寨老板着张严肃的脸问那柑寨的头人,“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被带到我面前,那你又怎么解释派人出寨子去府城找覃斡报信的!”
他是老了,很多事想粉饰太平,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族人的小动作。
那柑寨头人瓮声瓮气的说:“我只是为了我的族人。”
那柑寨头人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覃斡是他们那柑寨最有出息的人,他说让自己帮他盯着寨子,那自己就盯着,这都是为了让寨子里的人过得更好!
他犟得很,脑子又一根筋,根本怎么都说不通,寨老也拿他没办法。
这时候宋亭舟突然说了句,“你说你是为了族人,那你知道达伦是怎么死的吗?”
那柑寨头人显然找达尼妹了解过内情,闻言不假思索的说:“达伦是被变婆啃咬死的。”
“变婆?”宋亭舟沉声说道:“从来没有传说中的怪物,有的只是险恶的人心。雪生,把变婆带上来!”
人群开始躁动不安,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变婆?还真有变婆啊?”
“怎么没有,去年冬天我家阿公去山边捡柴就看见了,和白毛猴子一模一样。”
“我前年也看到了!”
“变婆能被抓住?”
就是因为真的有人看到,一传十,十传百。所以在这个封闭的寨子里,某些话越传越厉害,影响了大部分人的判断力。以至于当真相公之于众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这是?变婆?”
雪生直接扛了个麻袋进来,轻手轻脚的放在上。
褪下麻袋,里面是个身形只有一米五的臃肿身影。它灰白色的长发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跟,凌乱又枯燥,很多地方基本都纠结成了一团,上面还有很多干涸的血渍和密密麻麻的虱卵。
在周围人好奇又害怕的目光中,雪生撩开变婆的头发,里面不出意外的是一张人脸,虽然脏污到看不出来模样,但确实是个人,脸上褶皱很深,应该有六七十岁。
她被雪生从林子里用药迷晕,到现在好几个时辰,药性渐退,手一下一下的动,长而尖锐的指甲剐蹭着地面的木板,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眼球在眼眶里不安的左右乱动,被血渍糊住的嘴角时不时踌躇一下,像是想咧嘴吓人,但是又不受控制。
形象虽然吓人,人看着也不成人样,但谁也说不出她就是变婆的话。
毕竟传说中的变婆是浑身长毛,毛发遮面,会吐人言,专门诱骗幼小的孩童。
阿寻打了一盆清水过来,拧了块帕子开始给变婆擦脸。有些污渍常年累月的积累下来,一时半会还擦不干净,可已经能看清这张面孔了。
“是娅茜的阿妈?”
“怎么可能,娅茜阿妈早就死了,而且这长相好像更像娅茜。”
“是娅茜吗?真是她?可她才要是活到现在应该才四十多吧?”
孟晚眉毛一挑,问向道公,“娅茜是谁?”
道公从娅茜被雪生扛进老人厅后就一直不敢看她一眼,被孟晚直白的询问后才终于抬起来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
“娅茜,是我的女儿。”
“什么?”孟晚有些惊讶,他对还在娅茜旁边的阿寻道:“阿寻,你仔细着看看。”
阿寻今年十四岁,他的的医学天赋虽然没有青杏高深,但也将苗郎中的一身本领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先是给娅茜搭了脉,又摸了摸她身上的骨头,然后十分肯定的说:“孟夫郎,此女年岁在四十二到四十五岁之间,面容苍老丑陋是因为她身体里有种毒素在侵蚀她五脏六腑。”
说到毒还是楚辞最在行,听到阿寻的诊断,楚辞也上前掀开娅茜的眼皮和舌头,最后对孟晚比划道:“确实是中了毒,但不是什么要命的毒素,应该是长年累月的食用毒草才会导致现在这样。毒素长存体内,一点点不足致命,可如今已经活不过一年了。”
孟晚的视线从他悲伤自责的脸上划过,“你女儿为什么会变成变婆,还不说吗?我儿子说她已经只有一年的寿命了。”
道公像是并不意外娅茜的毒,“我没有故意隐瞒,娅茜年轻的时候是壵寨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她和那柑寨的覃斡相爱,后来覃斡出去闯荡,娅茜就一直等着他。直到覃斡带着妻儿回寨子,娅茜她……就疯了。”
这件事整个壵寨的族人都知道,娅茜疯了之后跑进山林里,再也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后来流传出来的变婆就是她,大家脸上的惊讶不是假的。
道公的声音苍凉痛苦,“是我年轻时候做为壵族里的道公,地位崇高,嫌……嫌娅茜丢人,那天她跑丢了之后故意……没去找她。”
“后来覃斡在寨子里买布,他和我们几个老家伙说……”
“阿廖!”寨老拧死眉头,紧绷着脸上的皮肉呵斥道公。
道公这一路早就想通了很多事,他妻子早年走了,儿子因为妹妹的事和他关系也不好,女儿也没几个月好活。他一把年纪心里一直藏着秘密和愧疚,让他寝食难安,“寨老,没有必要隐瞒了,我们当年的决定不见得就是对的。”
道公决议要将自己隐藏了半辈子的秘密说出来,“覃斡和我们几个老家伙说,他在府城有个对家,一直想查他的底细。叫我们封锁寨子,千万不要将壵寨的布泄漏了出去。不然,寨里的女娘们再也赚不到他的这份钱不说,还有可能被他对家抓去。之后寨子里便丢了好几个孩子,又流传出变婆的传说。”
几个老人有所猜测,但还是心照不宣的默认这件事的发生,然后这群壵寨里的人就信了。
说他们愚昧,他们还知道守护同族,说他们聪明,他们还真是一根筋不知道将问题多想几遍,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孟晚起身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一块色彩鲜明的布匹来,上面以回字纹为主,织有花鸟鱼虫等具有吉祥寓意的组合纹样,结构严谨而富有变化。
“这样的布,你们织五十天,最后覃斡给你们八十文的酬劳?”
那柑寨的头人显然极为熟悉自己寨子的布,“这是达尼妹织的吧,整个壵族只有她能织出这样好看的布来,别人织的没有这么好看。”
孟晚咬牙切齿的又从包袱里扯出另外一块稍薄一些,织满了几何纹图案,能看出来应该是比达尼妹织的布少了几道工序,但依旧十分打眼,“这块是达尼妹的阿妈织的,你们觉得卖八十文就很合理了?”
他的话把所有人都问的迷茫了,不卖八十文卖多少?一块布而已,就是不卖他们壵寨的女娘哥儿也是每天都织的。
孟晚面色狰狞,“你们眼里的这块普通的布,外面一匹最少卖二两银子!”
“二两?”
“可是我们只是用它做被面、头巾啊?怎么会这么多钱?”
众人竟然不是先震惊愤怒,而是百思不得其解。
孟晚十分无奈的和宋亭舟对视了一眼,宋亭舟稳坐上首,看着身旁两位不知所措的老人,缓缓说道:“所以,你们是被覃斡骗了。”
老人厅里寂静无声,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抓住了其中一个重点,“那我们前些年丢掉的孩子,其实是覃斡故意拐走的?”
他们真诚的尊敬这个走出大山的族人,对方却用他们的孩子要挟恐吓他们不许迈出壵寨?
寨老看着一张张愤怒的脸,不得不承认自己错的离谱,他喃喃道:“是我的错,全是因为我的愚蠢,才会被覃斡欺骗。”
民愤难平,寨老愧疚的恨不得要以死谢罪。孟晚这时候突然站了出来,“那些孩子并没有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很多丢了孩子的族人没来老人厅,听到孩子没死,有关系亲近的人立马去丢了孩子的家里报信。
一群人在雪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往那柑寨与另一个山寨交界处的山林方向出发。包括寨老,宋亭舟和孟晚等人,还有被揭露了真相后那柑寨头人。
因为覃斡是那柑寨的人,所以他是整个壵寨和覃斡联系最亲密的人,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么多年维持的和平表象,替覃斡做眼线送信,反而害了他的族人!
壵寨的密林很深,野兽也算不少,好在他们人多又带着兵器,没有凶兽敢凑上来袭人。
道公这些年也不知道具体位置,雪生来过一次,他放开了已经散了药劲儿的娅茜。
娅茜这么多年独自生活在密林里,因为长期误食毒草,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行为举止完全兽化。她恢复自由后手脚并用的趴在地上爬行,速度极快的远离了众人,在远处对他们愤怒的呲牙。
“快,跟上她,娅茜把那些孩子藏起来了。”
道公是当年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他心底的良知让他没有声张,反而时不时的带些旧衣、棉花和食物扔到这个位置,等看到娅茜拿走东西他才离开。
雪生动作最快,其余人跟着他和娅茜狂奔,终于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她们的落脚之地。
那些最小都已经七八岁,最大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并没像娅茜那样趴着行走,而是由最大的孩子带领,如同人类孩子一样行走说话。
除了面色焦黄,营养不良之外,每一个都活的好好的。
甚至最大的孩子一眼认出了人群里的阿爸阿妈,她泪流满面的冲过去,却害怕眼前一幕都是幻觉,久久不敢上前拥抱自己亲人。
“娜亚!”
“达林……呜呜呜,都是阿妈的错。”
“蒙岜,快过来,你不认识阿爸了吗?”
父母与子女经历磨难重逢,向来是这世间最催泪的感人事件。
宋亭舟看向包括道公和寨老在内的老人和头人们,掷地有声的说道:“壵寨的发展从来不是固步自封,做为整个西梧府除了汉族外人口最多的种族,你们难道没有想过之前的你们是如何发展的?若是维持被覃斡欺骗下的现状,百年后壵寨会不会也同瑶寨、鹋寨一样人口凋零,分崩离析?”
“壵族人需要与外界通商,而你们,也不再适合管理壵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