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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堤面前,黑色的潮浪像被人握紧的拳,一波接一波冲撞着薄弱的堤体。潮水里隐约带着被点名者的影子:有的仰面,有的低首,有的嘴角还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像被人用线挂在水中展示。海风带着腥与符灰,把那些面容吹成一片片破碎的镜影。

陈浩站在最前沿,裹紧披风,身形像一根钉子钉在崖壁,九针之意在胸腔里沉稳运转。他看得清楚,敌人的策略不是单纯靠潮水冲垮城防,而是在潮水中放入被登记的名册之灵,让每一次浪打上城墙都伴随一次“呼名”。那些被点名的亡者会被潮召而上,不停聚集在城门口,若名册回路得以持续,潮与名会互为震幅,最终形成不可遏止的合力。

“陈浩,让我们开口把他们的名字吐出来,让海听不见!”白霜雪的声音在侧面传来,她整个人像一把寒刀,冰剑横在胸前,剑鞘发出蓝白的寒光。南宫青月在一旁收鞭,鞭影像流云一般盘旋,她的笑在这一刻不带戏谑,而是带着决绝。

方拙的几个阵师已经在不远处架起简易阵眼,朱墨与符纸在风中照着他们的手势翻飞。方拙自己站在指挥点,嘴里念着低沉的咒语,像是在跟大地交换口信。流光把潮印压在岸边的浅滩,海灵在她的指引下低声响应,冰冷而清澈的歌声在雾气里化作了一道薄薄的护罩,暂时把最猛的潮脉分散开去。

“记住,”陈浩低喝,声音在风里像刀,“这一次我们要用‘名为尺’,不是以力镇压,而要用针把呼声逐一拧散。白霜、青月先稳住岸线,我与方拙把匣片的波纹在此做扩散抑制。”

白霜雪与南宫青月同时应声,分开左右两翼,像两把扇掠着浪尖行进。白霜以剑架起一道凝霜带,把冲击成形的亡影一一冻结;南宫则以幻鞭抽击那些被符索缠绕的浪影,使其在被抽动的瞬间失去方向。陈浩掀起长针匣,把那被九针与朱墨封住的一部分匣体临时取出,他要以针意直接对准那从海上传来的回路波动。

他把匣体举于掌心,闭目调息,归元与轮回的律在他体内交错。他的心念像一根细线穿过匣中的名前纹路,针意轻抚每一个字的呼吸,把那些名字的余温化作灰烬般的静默。每一点抹灭都需要极大的专注:那些名字并非简单的文字,而是承载了生者的记忆与亡者的怨念,抹去时会有回响,会让抹写者的神识被牵引过去片刻,看到曾被记下的那个人生瞬间。

陈浩一边念起针铭,一边把自己的记忆当作“灯芯”投入:师父的训诫、赤焰城的小巷、曾救下的孩子的笑声、夜里那一盏未熄的灯。以这些细小却纯粹的记忆为媒,他让匣体中的每一个名字在被抹去时,先得到一声温柔的告别,再被收进无名之所。针意如针线,把名字从外放的呼唤中抽回,逐字逐行编织成安静的灰。

但代价如影随形。每当他抹掉一行名字,胸口那处被抽离过的空洞便像被又拔出一根针,他会在短暂的眩晕里看见自己不曾记得的面孔浮现——或是他忘了的儿时玩伴,或是早年某个名字的缥缈画面。他必须咬牙把那眩晕压下,否则整个人会被那一行行记忆拖入匣体里,再无法自拔。

“浩,稳住!”方拙在一旁急声叫道。古老的阵符在他指间跳动,阵眼如同一个被点亮的经络,在风里闪着蓝光。方拙施展的,是以阵为引,把匣体的抹写速率与海浪的节律做强行同步,若把抹写提速,就能在浪击之前把那一段呼名截断。但提速意味着更大的针力消耗——而施力者的身体与神识都会付出代价。

陈浩咬紧牙关,继续把名字抹去。一行、两行、十行,海浪在岸边翻滚,鬼影呼声在被逐渐吸纳。白霜雪与南宫青月在侧翼巩固了三处重点堤段,阵脚暂时稳住,但风雨中仍有数道符串被潮气撕裂,几个被登记的亡影趁隙冲上岗边。陈浩不得不把核心意念从匣体挪到那些被突出的名字上,匆匆把它们一一点名收回,身体与意志的消耗加倍。

突然,一道更猛烈的潮柱从海面升起。它比之前任何一波都高,全身缠绕着血色的细纹,像是一柄被古老誓言磨出的黑矛直扑堤头。潮柱内隐约有一个身影——不是完整的尸体,而像是千张破碎面孔合拢成的一个嘴脸,正朝着城中最密集的民居区指去。陈浩眸色一凝:那是影面者的核心操控手段,主机若在某处完成了拼合,它便能把这等极点呼号集中在一处,让那处成为一阵亡潮高峰,屠城如割草。

“主机在远处还在做呼号!”方拙低喝,语气里带着不容质疑的惊恐,“我们被分割的那些节点被激活了!他们在借着我们分散的注意力施为更大的汇合!”

陈浩知道情况更危急了。他把匣体捧得更紧,裁决之针突然跃出指尖,像一道黑金的线,直指海面那团潮柱。以裁决为锋,他要把那团潮柱从外而内劈开,打乱其整合的频率。裁决破浪,金光与黑水撞击,迸出无数碎星。潮柱虽被裂为数段,但那合力的回声如同被惊醒的狮群,向四周猛扑。

“分散!分散它们的注意!”陈浩一声吼,白霜雪与南宫青月立刻把自己的防线向两边拉开,用剑与鞭把被分裂后的亡影驱赶向开阔处。方拙则在更远处以古老符卷重写阵脚,把匣子的抹写节律提速一分,企图在波峰抵达之前把更多名字拉回安宁。

他拼了命。每抹一行名字,匣中的低语就少一分。但同时,他胸口那处抽离的空洞扩张得更明显:视野里某些过往像被海潮带走的水草一般,渐渐浮不起来。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在抹去的不只是他人生命里的名字,还有些关于自己的小片段—小巷里有人叫他的乳名,一位老僧的脸,一次失败的救援。那些画面像被盐水浸得模糊,轮廓渐失。

一次强烈的潮击把他与匣体震得后退两步,他跌坐在湿滑的堤石上,四肢发软。方拙奔到前,扶住他,脸上写满了担忧:“浩,你不能再这样单独压着。你的本源已被消耗,若再继续,你会有记忆缺失的危险。”

陈浩深吸一口咸湿的空气,指尖还有余热,他抬眼看向白霜雪与南宫青月,那两人的身影在浪尖上忽隐忽现,像两柄刀在为城民劈出一条康庄。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摇曳,许多屋檐下有人在惊惶中祈求,也有人在趁乱搬运贵重物。每一处都脆弱而真实,让他的心更沉。

他咬着牙决定换一个方式:不是再用自我作为媒,而要发动“分枢术”。这是方拙早点提到的代枢方法:以志愿者短时承担回路,分摊匣体的抹写负荷。若能把十数名自愿者的意志与记忆做局部绑定,匣中的名字就会被分条抹去,而不是一次性压在他一人身上。代价是:那些志愿者可能会失去片段记忆,甚至部分执念。

“凤茗!”陈浩高喊。凤茗与几名年轻术者早被安排在堤后备用,见呼唤立即前来。陈浩把手按在堤石上,把九针之意分缴一丝给他们,然后把匣体移交给方拙指引下的一个小型阵眼。阵眼在潮雾中亮起蓝光,像一只被点燃的萤火,将匣体的呼号分为若干条小径依次走出。方拙在旁边以朱墨与咒帖一道固化那些小径,把每条小径系在一个人的心口。

“记住,”陈浩对每名志愿者说,声线虽疲惫但坚定,“你们只需守住这半柱时间,不必物尽其用。我们要把名字一批批抹去,然后这阵眼将关闭。若有人选择退,可用回讯符召回。若不能回……我们会记下你们的名字,未来用阵法补偿你们所失的。你们甘愿吗?”

凤茗与众人紧紧点头。白霜雪看着他们,目光复杂,她知道自愿的代价比逼迫更残酷,但也更饱含人心的重量。南宫青月甩了甩鞭子,冷声道:“好!有胆量的就上,不然回去做饭去!”

阵法启动。九针之意由陈浩到方拙、再从方拙铺向那些小径,每一道小径上都有一个人站守。名字被分段抽回,像把一条长绳剪成很多细条,然后一条条塞进灰箱。潮水的冲击在分散的策略下慢慢失去协调力。那些先被归拢的亡影开始感到方向的迷惘,低语稀薄,声音渐小。

但代价也在同步到来。每当一个名字被安全抹去,牵受着那段回路的志愿者便会感觉一阵头昏,胸口像被细针扎出空隙。他们握着拳,面色苍白,但没有一个人退缩。白霜雪在旁稳稳地扶着几个摇晃的志愿者,像在扶一个又一个即将失去什么却仍要坚持的人。

终于,在持续数个时辰的分拔与抹写后,海面上最后一波高耸潮柱被分割与化解。堤岸上的亡影在阵眼合成的灰风里像落叶般散去,风带走他们的呼号,也带走了这夜里最喧嚣的恐惧。船上的潮印在流光的歌声中碎裂开来,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收回。

沾着海水与符灰的曙光照在每个人脸上,像给这群疲惫的守夜者披上一层脆弱的荣光。方拙撑着腰,口中念着收阵的咒语,把匣体的残余余波彻底封死,九针的余韵在炉台上化为一圈淡蓝的光环。陈浩缓缓坐下,双手撑着膝盖,胸口的抽离感沉沉地压在心头。他闭上眼,像想把什么东西找回来。

白霜雪走到他身前,递过一碗热粥,粥香中带着姜与药草的辛辣。她的眼神柔了一点:“别把全部都压在自己身上。你已经给了太多。”

陈浩接过粥,喉间一阵酸楚,他摇头笑道:“有些人选择了我们要守护的东西。若不付出,我不配让他们安心睡去。”说完,他的目光却变得空洞了些,像是忘了刚才粥的滋味,又像是记不起某个应回答的名字。

方拙在一旁皱眉,他看出了陈浩更深的损耗,声音变得沉重:“我们需要时间来修复你。三生阵虽成,但你所失去的,未必能完全替回。若你继续把自己当作唯一的枢纽,终有一天你会真正忘却重要之物,那时不再是代价,而是永久的亏空。”

陈浩听着,轻轻闭目,他的手在膝上微颤。海风吹过,咸味与新日的光交织。他知道,眼前的胜利只是阶段性的,影面者的登记网仍有未被找到的根部;他也知道,为了下一次更大的战斗,他不得不保留更完整的自我与更多并肩的人。他抬头看向方拙、白霜雪、南宫青月与流光,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与温柔。

“我会休整,”他终于说,“但不会停下。我们接下来要去拔更深的根,把那些登记牌连同它的铸者一起挖出来。若有人在背后操控名字买卖、以人命换权,我们就要撕掉他们的账簿,让一切以血与名换来的暴政彻底消亡。”

白霜雪点头,南宫青月扬鞭一笑,流光目光如水。方拙叹气,却也收起阵卷准备重新部署。城中人们开始出来收拾被浸湿的屋檐,祈求与恐惧会并存好一阵子,但今朝城市还立得住,钟楼还在回响。

陈浩把手按在胸口,他可以感觉到针魂的余温在皮肤下跳动,像一只疲惫却仍在守候的兽。他伸出手,在众人中挨个抚摸,像是在告诉他们:我会记住你们;同时像在请求: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了某个名字,请替我记住,因为我曾以此交换了大家的安宁。

新日的光照在城墙上,海面之外有更深的黑色涟漪在移动暗去。陈浩眼里的影影绰绰像是远处尚未平复的波纹:影面者的声音尚在海底回响,夜烬的影子仍在城里游走,登记网的根须可能伸向更远的地方。真正的战还在前头,但在这一刻,他们用针与心守住了一个城市的一晚,也用自己的血与记忆买回了短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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