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铺着猩红洋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檀香沉静,却掩不住堂内一种微妙的期待。
贾母端坐在紫檀木罗汉榻上,身上搭着墨绿底绣金寿字纹的薄毯,手中捻着佛珠,眉宇间虽有一丝惯常的沉郁,眼底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光。
几日前惜春回府,小丫头气色好了些,但那份从宫里带回来的、隐隐约约的不同,以及雪雁郑重其事亲手交到她手中的那封明黄绸缎包裹的信,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那封信,此刻正端端正正地摆在她手边小几最显眼的位置。
明黄的绸缎在晨光下泛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尊贵光泽。
“老太太,大姑娘来了。”鸳鸯轻声道。
“快请进来。”
贾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元春款步而入。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素面妆花缎褙子,发髻简单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脂粉未施,透着一股洗尽铅华的沉静,却也掩不住眉眼间淡淡的倦意。
元春手里还抱着一个半开的锦匣,里面似乎是一件折叠整齐的、颜色鲜亮的衣裳料子。
“给老太太请安。”
元春规规矩矩地行礼。
“好孩子,快起来,坐到我身边来。”
贾母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语气慈和,目光却落在她怀里的锦匣上,
“这是……?”
元春依言坐下,将锦匣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光滑的缎面,露出一抹有些勉强的笑意。
“是前几日忠勤伯府……托人送来的料子,说是江宁织造新贡的云锦,颜色鲜亮,给……给新妇做嫁衣正合适。”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指尖在那耀眼的红色云锦上划过,带着一丝自嘲的凉意。
贾母脸上的慈和瞬间淡去,眉头紧紧锁起,捻佛珠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忠勤伯府……为那个年过四十的嫡次子求娶填房送来的“聘礼”!
这简直是在她心尖上戳刀子!
“哼!”
贾母重重哼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
“忠勤伯府倒是‘有心’!拿这劳什子来臊谁呢?我贾家的姑娘,难道就只配去给人家当后娘、填房,替人教养前头留下的儿女不成?元丫头,把这东西给我丢出去!看着就晦气!”
元春连忙按住贾母激动的手,温声劝道。
“老太太息怒,不值当为这个生气。不过是……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收着便是了,何必动气伤了身子。”
她语气平静,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黯然和认命般的疲惫,却逃不过贾母的眼睛。
贾母反手握住元春微凉的手,看着她清减的脸颊,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的儿!你受委屈了!都是那些黑了心肝、瞎了眼的混账东西,打量着咱们家……”
她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浑浊的老眼骤然锐利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目光紧紧锁住元春,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元丫头,你告诉祖母实话,前些日子探丫头进宫……可曾跟你,或者跟皇后娘娘,提过府里这些乌七八糟的提亲事?”
元春微微一怔,随即摇头。
“探春妹妹入宫,主要是去探望惜春妹妹和皇后娘娘,并未特意与我说起府中事。皇后娘娘凤体贵重,又怀着龙裔,探春妹妹怎会拿这些烦心事去扰娘娘清净?”
她顿了顿,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补充道,
“不过……探春妹妹出宫前,神色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像是心里装着极重的心事。”
贾母的心猛地一沉。
探春那丫头性子最是刚强爽利,能让她心事重重地离开皇宫……
再联想到那封来自凤藻宫、由雪雁亲手交付的密信……
她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手指无意识地在小几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半晌,她忽然看向元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和深意。
“元丫头,祖母问你,你心里……可还愿意再嫁?”
元春被这直白的问题问得浑身一颤,抱着锦匣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良久,她才抬起眼,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祖母,孙女……早已心如止水。这深宅大院也好,那高门贵府也罢,于孙女而言,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若能……若能留在府里,侍奉祖母终老,看着姐妹们各自安好,便是孙女最大的福分了。”
她的话语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认命后的解脱与深深的疲惫。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怀憧憬入宫待选的少女了。
贾母看着她眼中那份沉寂的死水,心头像是被钝器狠狠砸中,又酸又痛。
她用力握紧了元春的手,正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争执声。
“让我进去!我有要紧事禀报老太太!”
是邢夫人拔高的、带着几分急切和邀功意味的嗓音。
“大太太,老太太正和大姑娘说话呢,您稍候……”
鸳鸯试图阻拦。
“什么大姑娘不大姑娘的!我这事关乎府里前程,耽误不得!”
邢夫人不由分说地掀帘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谄媚的笑容,手里还捏着一张烫金的帖子。
她一进来,目光就落在了元春膝上那显眼的红色云锦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随即转向贾母,声音扬得更高。
“老太太!大喜事啊!您猜怎么着?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王大人的夫人,亲自递了帖子来拜会!说是她家老爷极是仰慕咱们府上……呃,姑娘们的贤淑,尤其……尤其属意大姑娘端庄稳重,堪为良配!那王大人虽是续弦,可正四品的实缺,前程无量啊!家里原配只留下一个女儿,也好教养……”
“住口!”
贾母猛地一拍小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脸色铁青,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怒!
她指着邢夫人,手指都在微微发抖:“混账东西!谁让你在这里大放厥词的?!什么续弦?什么实缺?我贾家的姑娘,是让你们拿来攀附权贵、待价而沽的吗?!”
邢夫人被这雷霆之怒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帖子差点掉在地上,脸上的笑容僵住,结结巴巴道。
“老……老太太息怒!儿媳……儿媳也是为府里着想,为大姑娘着想啊!那王大人……”
“你给我闭嘴!”
贾母厉声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射出锐利如刀的光芒,死死盯着邢夫人,一字一句,仿佛带着冰碴子。
“为府里着想?我看你是被那点子虚名迷了心窍!大姑娘的事,自有宫里贵人操心!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惹是生非?!再让我听见你嚼一句大姑娘婚事的舌根,休怪我不念情面!”
“宫里贵人”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荣庆堂炸响!
邢夫人瞬间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她惊恐地看着盛怒的贾母,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旁边脸色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元春,脑子里嗡嗡作响。
宫里贵人……是说皇后娘娘?还是……那位?!
难道……难道大姑娘的婚事,竟已……
鸳鸯见状,连忙上前半搀半扶地将吓得魂不附体的邢夫人“请”了出去。
堂内只剩下贾母粗重的喘息声和元春压抑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