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眼帘缓缓垂下,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都轻轻托付给了眼前她认定的英雄。
那一刻,孙权只觉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他以为他早该在无数次生死博弈里磨硬了心肠。
他以为经历过背叛、离别与权谋倾轧,心早该冷得像江底的寒铁。
他以为遭受了活祭母弟,当沦为天下的笑柄,尊严扫地。
他以为他失去了亲眷,失去了儿子,也失去了子民,但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
他以为他已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理想:
重振大吴荣光,要做得比父亲孙坚、兄长孙策更为耀眼,要让所有的人,敬畏他的存在。
就算遗留史书尽是骂名,也可以骄傲的说一句:
“我孙权,无愧于江东,无愧于大吴,无愧于扬州百姓!”
为此他早已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了把“利己”刻进骨髓,有时候血冷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可又为何,此刻指尖攥着的那方带血的手帕,却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炭火,止不住地发抖?
这一刻,他何尝不想拔出宝剑,奋勇而杀。
效父兄之志,纵一死,不负孙氏儿郎之勇烈。
但若如此,岂不正中曹丕下怀?
我身死无妨,隐忍多时的复国大计亦将功亏一篑。
大吴再无崛起之机。
忽然,孙权看着怀中再无生机的女孩,喉头涌出一股腥甜。
似有一股鲜血就要顺着食道喷吐出来。
但他还是咬牙生生咽下去了。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忠诚的部下,周泰、凌统、吕蒙、步骘等都拔出了宝剑,欲与羯人生死相搏。
孙权却朝身后缓缓抬起了手,又轻轻的压了压。
而后,孙放下了女孩,抬头面向羯王石骨都,缓言道:“他们都是大魏子民,究竟犯了何罪,你刚一来,就杀了他们?”
羯王呵呵一笑,双指轻轻一点:“吴王孙仲谋,可是那个弃母献妹,苟活偷生的吴主吧!”
众羯兵哈哈大笑。
孙权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句:“孤只问你,他们都是大魏子民,究竟犯了何罪,你要杀了他们?”
羯王见对方来者不善,丢掉手中的头骨杯,探身向前,撇嘴一笑:“本王既承天子诏,受封广陵王,便是此方之主。广陵子民,本当献牛羊、进姝丽、纳金帛以奉其主,今竟毫无供奉,此等悖逆,岂不该诛?”
闻听此言,凌统目眦欲裂,周泰牙关紧咬,吕蒙亦按剑欲起,皆蓄势待发,欲冲阵与敌死战。
孙权却笑了笑,说出了一番令人咂舌的话:“哦,原来是这样,那倒真不怪大王了。”
凌统满心不解,激动欲上前:“吴王……”
步骘却拉住了他。
孙权直起身,掸掸手,云淡风轻的看了看地上的尸体。
就好像和他无半点关系一般。
“不过,广陵王既来,好歹知会一声,孤行地主之宜,好设宴款待,以示庆迎,何必将场面闹得如此难堪。”
这话令石骨都颇为诧异。
一山难容二虎,他这么做本就是为找茬而来。
可未曾想孙权竟不接招。
他到底在做何打算?
他带着几分疑惑和狐疑:“本王杀此些汉民,你不心疼?”
“呵呵!”
孙权一双碧眼睥睨民众尸体:“汉民纵是可惜,但终究不及与大王结仇之祸。”
“此话怎讲?”
“大王乃羯族之主,孤亦身具羯血,与大王实乃同宗。既为同族,岂有帮外而不助内之理?”
“什么?”
孙权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全都愕住。
尤其是凌统周泰吕蒙步骘,面上皆显惊怒交加之色。
他们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从孙权的口中说出?
你在侮辱谁?
侮辱你自己?
还是侮辱汝父孙文台?
亦或是侮辱曾经追随你浴血拼杀的万千江东将士?
但此时此刻,孙权似乎毫不在乎。
反而效羯人习惯,轻轻捻了捻自己紫色的翘髯。
就好像自己真的是羯人一般。
石骨都凝眸细察孙权,见其紫髯碧眼,竟与羯人棕发碧眼之貌有几分相近。
一时间,心中亦涌起无限诧异。
诸胡部落,纵面容有异,但皆黑发黑瞳。
唯羯人发色瞳色微有不同。
偏偏孙权的样貌恰好符合羯人的一切特征。
莫非这孙权真是羯人之后?
“你有羯血??”
孙权叹了一口气,以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所以,大王还不知道,魏王为何遣你而来么?”
石骨都觉得孙权话中或有深意:“那你说……他为何要让我来此?”
孙权上前一步,看着石骨都的眼睛:“羯人向来桀骜难驯、不服管束,魏王虽征胡军为己用,却深厌恨我羯族。然他怕迁怒于匈奴,不敢明着对付羯人,知晓我身有羯血,故设此计令我等自相残杀,他好坐观渔利、从中取乐。”
“什么?”
石骨都拍案而起,怒吼道:“他怎敢如此?”
然而思索孙权的话,却觉得细思极恐。
身为羯人首领,俘虏敌囚,向来喜欢捉弄虐杀,以求取乐。
尤其是逼子杀母,逼妻杀父,临夫辱妻,临父辱女,最为有趣。
倘若孙权真有羯血……
岂非反被曹丕捉弄,自同族相杀?
石骨都设身处地代入曹丕之境思忖,竟觉甚为合理。
“若此,本王竟为其所欺耶?”
孙权手心紧握着那绢带血的手帕,轻哼一声:“若孤今为斯民与羯王火并,岂不正中其奸计?当今天下大乱,南北两汉皆有吞并之志。我羯人正当此际,当相互扶持,彼此相助方是。曹丕却令我羯人自相残杀,大王不可不察啊!”
一旦将孙权想成同族之人,石骨都就对他生出一丝莫名的信任
他冷汗涔涔而下,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而就在这时,凌统含泪,指着孙权,咬牙切齿怒斥道:“孙仲谋!我千里奔投,本欲随君复振吴业、共雪国耻,未曾想你竟认贼作亲、称与羯同宗!未曾想你竟这般漠视子民、背弃初心,这等吴主,我凌统不认!这等大业,恕我凌统不助!”
说着,竟掷下宝剑,带着亲随转身离去。
那是孙权送给他的宝剑。
步骘赶忙去追。
石骨都也要派人去追。
孙权却扬手一拦,挡在石骨都面前:“大王请看,此等局面下,孤不得已向大王坦陈实情,却致麾下忠勇之士寒心离弃!如此瓦解我羯,大王心还不知,魏王之计,岂非得逞耶!”
孙权的一番陈词,石骨都猛然酒醒,只觉得背后凉风飕飕。
一时间,竟有些恍神:“哎呀,吴王,此当如何?”
孙权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带着恳切之情:“今日大王被曹丕所利用,戮我治下百姓,大错已然铸成,今已无他途可寻。
当务之急,宜收殓亡者、暂安民心,且不可再伤及其他生民。
孤也要去安抚麾下之将,以凝将心。
这样吧,明日孤再设宴请驾,盼大王携麾下诸将同往,届时你我于宴中共商乱世起事之策,携手振兴羯族,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