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衙门的青砖地上落着几片鸡毛，张廉提着官袍追那只扑棱翅膀的大公鸡，乌纱帽歪斜到耳边：“快逮住！那畜生要往中堂蹿了！”
王医正刚踏进巡抚衙门之时，便听见了张廉的这句嚎。
他有些纳闷地往院中看了看，但见满院箩筐堆成小山，腌菜坛子摞在廊下像列队的兵卒，二十串腊肠从槐树枝头垂下来，在风里晃出油津津的光。
最要命的是东墙角那窝母鸡，正雄赳赳地站在院中的吉祥缸边，探着头想要去喝那里头盛的水。
而今日的主角江言已经被一群村人挤到了角落里，他们一个个手中拿着陶罐，正七嘴八舌地朝他介绍那些药酒里头泡着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蜈蚣蝎子和屎壳郎。
木清欢此时也没好到哪去，被三个大娘拦在跟前，围着往她发髻上插着手工缠线制成的各色绒花。
“王大人来得正好！”
刘显从腊肠堆里探出头，杏黄官服沾着酱色油渍，“快帮张大人写个「谢绝馈赠」的告示挂在门外边，本官这袍子都被熏入味了！”
“这里出了何事啊？”
王医正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的，赶忙唤来守门的衙役询问，就见那衙役赶忙上前，手中还提溜着一串火红的辣椒干。
“两位神医治好了村人的病，他们今儿上门是送谢礼来了呢！”
那衙役倒是挺开心。
看着这满院子的各种吃食，只想着两位神医定然也吃不完，指不定他们今日还能沾沾光，晚上吃上一顿大餐。
今日王医正来这巡抚衙门，原本是上门来打探刘显的口风，好决定他们要如何写那呈报给朝廷的奏折。
想到太医院张院判数月前给皇帝递上的那份弹劾同僚的邸抄，桃源县此番的疫病若真叫他们写成「神医妙手回春」，怕是要被那老狐狸在圣上面前参个妖言惑众了。
王医正想了想，抬步绕过了满院子的狼藉走到刘显的跟前，对着他拱了拱手，便小声道：“大人，咱们递给朝廷的奏报，明日之前就要送走了，您看......”
刘显自己一个人正玩得不亦乐乎，根本不想搭理王医正，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本官带你们太医署的人来，此事便全权交由你去安排，至多在递上奏报之时，让本官看一眼便行了。我又不是行医者，如何懂那些个药汤脉案的，快走快走，不然今日的熏肉没你的份！”
王医正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王医正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些已经病愈，眼下正活蹦乱跳的村民们，忽然双眼一亮，脑中有了个绝好的点子。
他整了整衣衫走到台阶上头站定。
“诸位父老......”
王医正清清嗓子，官靴往边上挪了挪，避开满地乱滚的山核桃，“本官有一提议......”他正欲将自己打算说出口，可半句话都还未说完，蹲在院中的刘显突然伸手拿过张大娘挎着的竹篮，从里头掏出个黢黑的块茎：“王大人快看！这何首乌长得像不像张院判？”
院中的百姓不知他口中的「张院判」是何人，可见着那首乌，的确是人模人样的感觉，一众人顿时就哄笑开了。
站在台阶上的王医正瞥见那何首乌褶皱里还真有几分张院判的苦瓜脸，只得强压笑意板起脸：“刘大人莫要玩笑。下官是想请乡亲们联名写个请愿书，好教圣上知晓木神医的功德。”
若此事能成，再叫这些百姓都挨个在请愿书上按上手印，便是张院判再发难，他也得顾及着些民意，从而不敢轻举妄动。
“请愿书？”
刘显把何首乌顶在官帽上，稍微想了想，便猜到了王医正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突然勾唇一笑，又开始出馊主意。
“那得用金粉写！本官去拆块匾额.....”
刘显也不玩那何首乌了，一边说着一边便作势真要往正堂冲，却被受到惊吓的张廉死死拽住袍角。
待纸笔就位，师爷也亲自研好了松烟墨摆在书桌上，王医正摊开素绢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心中只盼着这刘显可莫要再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可愿望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王医正手里的狼毫在砚池舔了舔墨，原想用「医者仁心」起笔，不料刘显几步上前，将他挤到了一边，抢过毛笔就往砚台里戳：“你这不行！咱们桃源县可足足有一个村的百姓被波及，这般大的事，得用「华佗再世」才对！”
“......”
“哎！这边空着，你说在此处画个葫芦当太医署印信如何......\"
“刘大人！”
王医正眼疾手快地抢救回差点就被墨点污损的绢帛，无奈道：“请愿书需用端正的馆阁体书写......”
“端正顶什么用？”
刘显蘸饱墨汁后，果然就在「妙手回春」四个字的边上画了只王八，末了还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
“去年张院判参我偷太庙贡果的折子，不也画了只獬豸？”
他看了看方才王医正起草的内容，忽然又压低声音凑过来，“你这「仁」字写错了，第三笔该带勾。”
“......”
于是，当木清欢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热情的村民，提着裙摆走到案前想要看看他们究竟在作甚之时，便看见了王医正额头青筋直跳的模样。
刘显官袍袖口扫翻了朱砂印泥，在「请愿书」上晕出团血似的红痕，整个桌面已经一片狼藉。
江言默默递上银针：“要扎他睡穴么？”
王医正距离江言最近，听得此言后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而他这一分神的功夫，刘显便又在那「请愿书」上添了好几笔，不知又画了个什么玩意儿。
约摸到了午后时分，前来送赠礼的村人渐渐散去，巡抚衙门总算是回归了往日的平静，只剩下些衙役正拿着笤帚打扫着庭院中散落了一地的鸡毛和药渣。
刘显亲手书写的这份「请愿书」上，已经按满了李家村所有村民的手印，再配上那些生动的图案，看着便是庄重又滑稽的样子。
王医正捧着这卷绢帛，忽觉心头重石落了地，此番被圣上委派前来，总算是能够完成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