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真人的话语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草庐中漾开沉重的涟漪,最终归于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他闭着眼,仿佛刚才那句关乎诸天存亡的警告从未出口,又变回了泥墙下那个气息微弱、与泥土几乎融为一体的乡下老头。
压抑。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与尘土的腥气。林清雪坐在冰晶蒲团上,身姿笔直如枪,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风暴被强行压制,却酝酿出更刺骨的寒意。鬓间那枚冰凰发簪的光芒虽已收敛,但簪体冰凉刺骨,细微的嗡鸣如同被囚禁的悲鸟在哀啼,每一次震颤都牵扯着她血脉深处那道被强行揭开的、血淋淋的伤疤——母亲的本源,母亲的魂,就在这草庐之下,被那些污浊的锁链缠绕、汲取,腌成了坛子里一块齁死人的“咸菜”!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冰晶蒲团,留下数道深刻的划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源自骨髓的冰冷和……被至亲师长欺骗、利用的巨大悲愤。三百年前母亲剥离本源时的温柔诀别,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微笑都像淬毒的冰刃,狠狠剜着她的心。
楚凌霄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孤云剑低沉的呜咽仿佛是他内心挣扎的具现。妖神骨在血脉中狂怒咆哮,那是源自始祖被囚禁、被亵渎的滔天恨意!可另一股力量,源自眼前这个垂暮老人数百年如一日亦师亦父的教导与庇护,像最坚韧的藤蔓,死死缠绕着那股暴戾的杀意,勒得他几乎窒息。师尊的话是什么意思?坛子破了…齁死的不止尝咸菜的人?难道…难道这镇压,这汲取,这看似残酷的囚禁,竟是为了……守护?守护什么?守护脚下这片地?还是守护这草庐外的……整个世界?这个念头让他感到荒谬绝伦,却又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混乱的思绪。
“咕噜噜……”
一声突兀的、响亮的腹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的来源是苏逸尘。
他面无表情地啃完了最后一口冷硬的烧饼,粗糙地咀嚼着,喉结滚动,咽了下去。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粘在破旧道袍前襟的饼渣,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认知、撕裂师徒情分的惊天对峙从未发生。
他站起身,甚至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几声轻微的脆响。
“齁死人的咸菜……”苏逸尘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烧饼的味道,又像是在品评师尊的话。他脸上那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戏谑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漠然的平静。“听着是挺吓人。”他随口评价道,目光扫过依旧闭目养神的云鹤真人,扫过强抑风暴的林清雪,扫过痛苦挣扎的楚凌霄,最后落在灶膛边缩成一团、绿豆眼还在惊恐乱转的胖头鱼妖龙身上。
“老楚,”苏逸尘的语气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对着楚凌霄扬了扬下巴,“剑收收,再捏下去,你那宝贝疙瘩真要碎了。碎了还得找老家伙修,麻烦。”
楚凌霄浑身一震,仿佛被惊醒,低头看向自己紧握孤云剑的手,暗金色的血痂已经凝固在剑身狰狞的裂痕上。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冰寒和铁锈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几乎要捏碎剑柄的手指。孤云剑的呜咽声也随之低落下去,但剑身的裂痕依旧触目惊心。
“小雪,”苏逸尘又转向林清雪,目光落在她鬓间那枚嗡鸣不止的冰凰发簪上,“簪子挺吵的,收收寒气。老头这儿本来就够阴冷了,你再冻下去,灶膛里那条胖咸鱼真要成冻鱼干了。”
林清雪冰蓝色的瞳孔猛地收缩,看向苏逸尘。他眼神平静,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到此为止”的漠然。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底翻腾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悲愤与质问。她紧抿着唇,指甲更深地陷入冰晶之中,周身失控逸散的寒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拽回体内。鬓间的冰凰发簪光芒彻底内敛,嗡鸣也低不可闻,只剩下簪体依旧冰冷刺骨,如同她此刻冻结的心。
“至于你,”苏逸尘最后看向胖头鱼妖龙,那破锣嗓子刚才的嚎叫还带着哭腔,“混沌祖根?搓澡老梆子?嗯,懂得挺多嘛。”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不过,嚎得再大声也没用。坛子破不破,咸水流不流,齁不齁死人……”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再次掠过闭目的云鹤真人,“……那也不是你这条刚长鳞片的胖头鱼该操心的事儿。老实趴着,别把灶膛灰弄得到处都是。”
胖头鱼妖龙绿豆眼一瞪,想反驳,可对上苏逸尘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以及刚才那股差点把它妖魂都压散的恐怖威压残余,顿时蔫了,喉咙里咕哝了几声谁也听不懂的鱼言鱼语,把炸开的鳞片贴得更紧了些,彻底缩回了灶膛的阴影里。
做完这一切,苏逸尘就像处理完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家务事。他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脚,迈步。
方向不是草庐那破旧的柴扉,而是泥墙下,云鹤真人打盹的角落!
林清雪和楚凌霄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做什么?
苏逸尘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踏在某种无形的脉络之上。他径直走到云鹤真人身边,停住。
云鹤真人依旧闭着眼,气息平稳悠长,仿佛真的睡着了。
苏逸尘微微俯身,凑近老人那布满沟壑、沾着泥点的耳朵。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那懒洋洋的语调在寂静的草庐中清晰可闻:
“老头,咸菜齁人,我懂。”他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但你这坛子,腌得也太久了点。”他伸出两根手指,在云鹤真人那件洗得发白、沾着草屑和泥土的破旧道袍袖口,轻轻拈起一小块……干涸发硬的泥巴。
“泥巴都结块了。”苏逸尘将那小块泥巴在指尖捻碎,细碎的土屑簌簌落下。“坛沿都长毛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沉睡的老人陈述一个事实。“再这么腌下去,别说齁死人……”他直起身,目光投向草庐外缥缈的孤云峰云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透万古的淡漠。
“……怕是连坛子本身,都要被那‘咸’给蚀穿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懒散的步子,径直走向那扇破旧的柴扉。
“吱呀——”
柴扉被推开,外面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了进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苏逸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里,只留下一个被拉长的、懒散的背影轮廓。
草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矮桌上,那碗深琥珀色的粗茶,液面无声地荡漾了一下,碗底沉淀的茶叶末子,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云鹤真人枯瘦的手指,在破旧道袍的袖口下,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沾着泥点的袖口,正是苏逸尘刚才捻碎泥巴的地方。
林清雪看着那扇晃动的柴扉,看着门外刺眼的阳光,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风暴虽被强行压下,却冻结成了更坚硬、更寒冷的坚冰。母亲的本源……就在这下面……被锁链缠绕,被汲取……
楚凌霄缓缓将孤云剑横于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剑身那道狰狞的裂痕。师尊的话,苏逸尘的话,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脑海中撕扯。守护?毁灭?坛子?咸菜?
胖头鱼妖龙从灶膛阴影里探出半个脑袋,绿豆眼惊恐地看着泥墙下那个依旧闭目、仿佛沉睡的老人,又看看门口苏逸尘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矮桌上那碗茶上,总觉得那深琥珀色的液体,比最恐怖的混沌老梆子的搓澡水还要可怕。它打了个寒噤,彻底缩了回去。
阳光洒在矮桌的粗陶碗上,碗中的茶水,倒映着草庐简陋的顶棚,也倒映着外面老槐树摇曳的枝叶。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
只是那茶汤深处,仿佛沉淀着比刚才更加浓稠、更加化不开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