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裴伯似乎真没有打算要远游一座东洲,而只是在庆州府的那些小镇之间转悠。
他在那座小镇坐船离开,在不大的客船上,要去某座镇子。
庆州府的冬天下雪都很少,河水几乎不上冻,只是有些冷。
裴伯没买那些在他看来的死贵的厢房,而是就在甲板上,晚上就躺在那边,听着河流声而眠,白天的时候,别人聚在一起闲聊的时候,裴伯就只是悠闲地抽着旱烟,偶尔有人嫌弃这老头子,裴伯也只是笑呵呵。
柳胤在下山之前让这老头子别跟人发生冲突,让他遇到事情能让就让,千万不要逞强,看起来这个爱抽旱烟的老头子,到底还是听进心里去了。
这日出了些暖阳,不少旅客都走出来在甲板上晒太阳,感受这份暖意,裴伯本来也懒洋洋地坐在甲板上晒太阳,但人一多,他面前恰好就来了个人,身材高大,正好将原本落到他身上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裴伯也没说什么,只是刚想抽一袋旱烟,就立马发现周遭不少人投来了不善的眼神,裴伯尴尬一笑,挥了挥手中的烟枪,连忙说不抽了不抽了。
众人这才作罢,而没能抽上一袋子烟,恰好烟瘾又犯了的裴伯,这会儿,坐在甲板上,就真是惆怅起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里有个半大孩童被人挤着给挤到了这边,一屁股跌坐到了裴伯身侧。
那穿着厚棉袄的孩童,明显是一下子就跟自己父母挤散了,不过他倒也不着急,反正一条客船本来就只有这么大,等人散了再找,一嗓子的事情而已。
坐到裴伯身边,孩子打量着这个小老头手里的烟枪,明显有些好奇。
裴伯也注意到了孩子的目光,笑呵呵开口,“要不是这些人不让抽,我就点一袋子,给你抽一口。”
孩子摇摇头,“阿爷也喜欢抽这个,去年我趁着阿爷去上茅房,偷偷抽了一口,不是好东西。”
裴伯笑呵呵道:“你那是没抽习惯,谁最开始抽都是这样的,咳嗽得不行,等抽久了,就习惯了。”
孩子好奇问道:“为什么一开始就觉得不舒服,偏偏还要一直抽到习惯呢?”
裴伯一愣,显然没想到孩子会这么问,但还是笑着回道:“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脑子就烦糟糟的,没口烟,晚上睡不着。”
孩子有些茫然,于是裴伯就给他举了个例子,说他要是上学堂,夫子给你布置了一道题,让你解释一句先贤留下来的话,你想好几天都想不明白,满脑子都是这件事,这个时候,抽口烟,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了,一下子放松下来,你说这样是不是挺好。
孩子点了点头,说道:“哦,就跟我有个堂哥天天喝酒差不多的意思。”
裴伯笑呵呵看着孩子,不插话,听着孩子说起他堂哥的故事,不过故事大概也简单,无非是喜欢了一个姑娘,两人都说好要成婚了,结果在成婚前夕,发现那姑娘原来早就和另外一个男子早有勾连,甚至那姑娘肚子里都有了那男子的孩子,事情虽然发现,把成婚的事情取消了,但那姑娘做的事情,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所以这些年,孩子堂哥就是天天借酒浇愁了。
听完孩子所说,裴伯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没抽口烟来得舒坦。”
孩子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但明明是我那个没过门的嫂子做错了,为什么堂哥还要天天这么喝酒?”
裴伯想了想,递了句话,模棱两可,“大概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错,却要被辜负?”
孩子听不懂,裴伯也不多说,只是笑呵呵。
之后日头减弱,这边甲板上就冷起来了,人们纷纷返回客房,孩子父母大概是忘了自己孩子走失这一茬,居然没来找。
孩子也不着急。
裴伯点燃烟枪,终于美美地抽了一口,然后把烟枪递给孩子,这才笑眯眯再问道:“要不要来一口试试。”
孩子狡黠一笑,“我才不抽,我又没有烦心事,就算有,我可以做别的,才不让自己难受呢。”
裴伯笑着说道:“你真厉害,骗不到你。”
孩子起身要走,但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头看到裴伯身上单薄的衣裳,问道:“你冷不冷?”
裴伯笑呵呵摆手,“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觉得冷了。”
孩子哦了一声,就转头回客房去了,他不着急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找得到地方,有把握的事情,做起来自然不用担心。
之后裴伯就在甲板上坐着,等到天色暗了下来,抽完烟的老头蜷了蜷身子,就要睡觉,结果甲板这边,那孩子硬生生抱了一件厚衣服过来。
“这是阿爹的旧衣裳,送给你了,你别嫌弃,穿着就不冷了。”
孩子笑呵呵开口,然后又肉疼地递给他几枚铜钱,“这是我存下来的压岁钱,舍不得太多,只能给你几枚了。”
裴伯没伸手去接,只是问道:“为啥?”
孩子歪着头,“不是白给你的啊,你白天跟我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我要回去说给堂哥听,夫子一直说,天底下谁都可以是我们的老师,只要他能交给我们道理,既然你教了我东西,我就送你衣裳,给你钱,就当学费了。”
听着这话,裴伯伸手接过那铜钱,这才笑呵呵道:“也成,你就算我第二个弟子了。”
“咋的,你还真是那种教书的夫子啊?”
孩子吓了一跳。
裴伯笑呵呵说,“老头子没读过书,可不兴老头子有一技之长啊?就算是个木匠,也能收个弟子嘛。”
孩子哦了一声,故意问道:“那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本事怎么样?”
说出这句话之后,孩子很自得,因为素未谋面是这趟出门之前夫子才教的,瞧瞧,这不就用上了么?
裴伯点头道:“本事还凑合的。”
孩子又和他说了些话,这才转身回去。
裴伯穿上那件厚袄子,其实有些大,他的身材矮小,穿着很滑稽,但裴伯不在意。
第二日清晨,裴伯下船,听见背后有人喊他,转过头来,看着那孩子在朝霞里朝着他招手。
裴伯笑着回礼,穿着宽大的厚袄子,去了附近的镇子上。
这座镇子上的百姓早饭爱吃米饭,本来裴伯没打算吃,但一看那米粉铺子的米粉一碗也就他手里孩子给的那些铜钱,于是直接一把将铜钱拍在桌上,豪气干云道:“来一碗!”
只是刚这么颇有气势地喊完这句话,裴伯又对着那个妇人讨好笑道:“能不能多给些粉,多给些菜,多给些臊子?”
妇人闻言,只是给了个白眼。
但最后兴许是看裴伯这穷酸样,还是给了一碗份量十足的米粉。
吃完米粉,裴伯跟人道谢离开。
妇人收拾碗筷的时候,看着那佝偻的小老头背影,也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裴伯在小镇上走走逛逛,在一处卖烧鸭的铺子前眼睛放光,卖烧鸭的老人看着这个大概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老头子,本来想直接赶走他,但想起之前那天看到一日入秋,后悔得不行,最后还是好心送了老头一根鸭腿。
裴伯来者不拒,接过之后,说了一堆漂亮话,让卖烧鸭的老人极为受用。
之后裴伯一边啃鸭腿,一边来到一座破落小院里,推开破烂木门,裴伯就走了进去,然后来到屋檐下,啃鸭腿,一边看着这杂草丛生的小院。
就在这个时候,这座小镇,开始下起一场冬雨。
屋外大雨,屋内小雨。
站在屋檐下的裴伯,才正好幸免于难。
雨水顺着屋檐一直滴落。
然后裴伯伸出手,终于抖搂了一手神通,他抓了一滴雨珠,微微屈指一弹,雨珠骤然砸到院子里。
然后这座院子里,就开始凝结一幕幕景象。
是这座院子的“前世今生”。
一开始,这里并无什么院子,只是一处荒地,而后才有一家人来此定居,在这里拉土坯,建房。
那个时候,这座小镇,其实还只是一座小村子。
之后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才成了一座镇子,当然这期间,小镇还经历过一次改朝换代,有乱军冲入这座小镇,烧杀抢掠,死人极多。
不过这座小院的主人,当时运气还算不错,一家人躲在地窖里,没有人死于非命。
之后雨幕里的光景,就只是平淡的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了,不过裴伯却没有嫌弃,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看到一半,手里的鸭腿吃完了,裴伯有些可惜,早知道,花点钱,从那边铺子买一只的。
他身上当然有钱,是下山的时候柳胤怕他在山下没钱花,特意给他的,寻常银子和梨花钱,都有。
不过柳胤早些年的那些梨花钱,都给了周迟,如今攒的一点,也不算多,倒也是全部拿出来了。
没了鸭腿,裴伯就开始抽旱烟。
随着烟雾弥漫,终于让他认真了几分,因为此刻雨幕里,小院已经到了第五代,有个老实汉子,早年丧父丧母,接过这院子,但还算是踏实肯干,到底还是让他收获了一个女子的青睐,在这里喜结连理。
不过在成婚当日,老实汉子也只请了周遭的邻里和一些肯来不远的亲戚,摆了两桌,菜色也说不上好。
等到婚宴结束,汉子回到房间,揭开那新娘子打着补丁的盖头,就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说自己没本事,没能给她好的生活,要她跟着自己受罪。
女子生得不算漂亮,只是中人之姿,听着这话,也只是微笑,然后抱住汉子,一直拍他的背,轻声安慰他,说日子现在苦,又不是天天苦,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
裴伯看到这一幕,也只是抽了几口旱烟。
汉子和那女子成婚两年,就有了孩子,是个很机灵的小男孩,父母都很喜欢他,虽说穷了些,一家三口,倒也算得上其乐融融。
不过好景不长,很快那从女子变成妇人的妇人就染了重病,在屋子里,就要撒手人寰。
小男孩哭得不行,最后哭累了,就这么沉沉靠在床边睡去。
汉子眼睛也很红,等儿子睡着之后,那些泪水这才夺眶而出。
妇人费力举起枯瘦的手,想要给自己相公擦去泪水,但到底是没了什么力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妇人艰难开口,断断续续说了些话。
“我运气……很好,能嫁给……你,虽然没……过上好日子,但你对我真的很好,我很……满足。”
“但这样……就要花光我所有运气吗……我还没看到阿迟长大……我还没……看到他……娶新妇……我……好难过……好舍不得你和阿迟……”
最后,妇人回光返照,来了些力气,看着已经满脸泪水的自家男人,嘱咐道:“我死了,不要买棺材,随便找个草席就行,把钱……钱……留给阿迟……娶新妇……”
说完这话,妇人便死了。
裴伯沉默地深深吸了一口烟。
最后他看到那老实汉子没有按着那妇人的遗愿用草席下葬,而是买了一口棺材,下葬的时候,裴伯听着男人说,“钱我会攒,但你活着的时候就没过好日子,死了还没口棺材,我就太对不起你了。”
之后这院子里就剩下了一对父子相依为命了。
老实男人做脚夫,挣了钱,一部分花在孩子身上,另外一部分,埋在院子里,但实际上也是花在孩子身上。
直到某天,孩子被人带走,做父亲的,没有阻拦。
再过了几年老实男人也死了。
这院子里便没有了人。
但裴伯却没有移开视线,只是一直看着。
直到他看到某个年轻人返回这里,在院子里挖出那铁盒,抱着铁盒一直在哭,眼泪不断滑落,这才挥了挥手,将这些景象全部打散。
最后,裴伯深深吸了口旱烟,嘀咕道:“好小子。”
……
……
有个青衣女子,从赤洲来到东洲,来到帝京,在那座道观里待了片刻,得知她要见的那个年轻人已经离开东洲游历,有些生气,但最后也没说什么。
她在那帝京最高的楼上看了一眼,就要准备离开这座东洲,但最后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庆州府。
有个对她很重要的人,生于庆州府。
她走得很快,进入庆州府的时候,只是一瞬而已,但要进入那座小镇的时候,却又很慢。
站在镇子外的那条早就干枯的小河前,青衣女子想起了些故事。
她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少年遍体鳞伤,终于爬上了天台山的四万八千阶,渡过那镜湖,来到那座小观前。
小观门开之后,她跟着当时还认识的师父看着站在观外的少年,师父当时问了他一些问题,少年答得很随意。
但师父好像很高兴,摸了摸那少年的脑袋,就对自己说,“青花,以后他就是你师弟了,你先替为师好好教他。”
从那天起,李青花就有了师弟。
后来那些日子,她教他练剑,他学得很快,让她很惊讶,想着要不了多久,自己这个师弟就要超过她了。
只是少年毕竟是少年,练剑之外,他就喜欢在那镜湖发呆。
有一天李青花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少年仰起头,笑道:“有些想家,家乡有一条小河,小时候我常去那边抓小虾钓鱼。”
李青花问道:“有这湖的鱼多吗?”
少年翻了个白眼,“师姐,你这问的什么话啊?家里的小河再不如别的地方,那也是家里的小河,就像是师姐你,就算是再不如别人好看,在我心里,也是最好看的。”
李青花隐约觉得自己这师弟这话有些不对,但听着他最后的那半句话,也觉得很高兴。
然后李青花就问道:“你家乡在什么地方?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带着师姐一起去看看?”
少年倒也没有藏着掖着,很快便说了自己家乡的具体地址,不过最后少年笑道:“都说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我现在还没富贵,就不着急回去了,师姐你再等等,等我哪天出人头地之后,就带师姐一起回去。”
李青花问道:“在你看来,怎么样才叫出人头地。”
少年不假思索,“很简单,等我什么时候能打赢师父就算了。”
李青花说不出话来,只能给自己这师弟竖起大拇指,这个世上,别说想着能打赢自己师父的,就是能想着比肩的剑修,大概都没几个。
少年哈哈大笑,浑然不在意,只说他解时,这辈子没别的,就是不服输,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今天做不成明天再做,死之前,反正他不会停下尝试的。
李青花没想过他会这么说,于是看着自己这个师弟,眼神里有了些别的情绪。
而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在自己师弟说这些的时候,自己师父,就在观里看着她们,微笑不语。
后来某一天,少年说要下山闯荡,李青花说要一起,但少年只说自己要一个人走走看看这个世间,才对剑道有裨益,拒绝了李青花。
不过或许是看出自己这个师姐有些失望,所以他找来一棵桃树,种在观前,说等到桃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了。
果不其然,第一次桃花开的时候,少年回来了,剑道境界,有了些长进。
后来他们一起游历过世间,走过很多地方,但始终没有去那少年的家乡看看。
后来,那少年已经不是少年,而是已经成了世上无数剑修都要仰望的天下剑道第二人,他在观里跟自己师父打了一场,输了之后,也不生气,只是跟自家师姐说,师父已经不能随便几剑就赢自己了,再等些日子,自己就能赢了。
那会儿恰好桃花开,解时摘下一朵,别在李青花的发丝里,开玩笑道:“师姐,要不然你改名叫李桃花呗?多配啊。”
李青花对此只是佯怒,其实并不生气。
最后一次,师弟下山,也说桃花开就回来,但最后,没有。
再后来,李青花走遍世间,唯独没有来过这座小镇。
因为她没有勇气。
也因为,她想着自己师弟迟早有一天会回来,到时候,他会带着自己回到他的家乡的。
所以她不想一个人来。
这会儿,她站在小镇外,看着那干枯的河床,很难过。
师弟说的故乡小河,已经早就没了。
天空下起大雨。
行人纷纷找地方避雨,只剩下李青花站在大雨里,沉默不语。
她没有做什么,所以浑身早就湿透了。
但忽然间,有一把油纸伞,忽然出现在她的头上,替她挡了那些雨水,撑伞的小老头腰间别着烟枪,一把油纸伞,罩住李青花全身,小老头没李青花高,所以只能高高抬手举起手中的油纸伞。
李青花不理会他。
穿着宽大厚袄子的小老头身子已经湿了大半,但不在意,只是轻轻说道:“傻姑娘,怎么下雨不知道往家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