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桑雯茵的声音像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带着哭腔,却又蕴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勇气,“陵奚我信你!我只信你!我们走!我跟你走!”
廖陵奚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不住地安慰着:“不怕,雯茵,不怕了。有我在呢……”他的下巴抵着桑雯茵头顶的发髻,脸上方才那激动的红潮和怒意像潮水一样悄然褪去。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一点算计得逞的畅快,还有一丝对这个轻易入彀的女人的鄙薄。
好了,最难的一步已经迈过去了。
这昂贵的“货物”,终究还是自己送上门了。
下一步才是真正要紧的。
……
桑府。
那扇朱漆描金的厚重府门,“吱呀”一声被门房拉开条缝。
门外景象,让他手里那把平日里擦得锃亮的铜锁,“哐啷”一声砸在光洁坚硬的金砖门槛上。
门外地上,一跪一立。
跪着的是个大肚子女人,满头珠翠,金线绞边的云锦华服上蹭了尘土,被日光一照,分外刺眼。
那张憔悴的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狂热,双手死死抱着旁边男子的胳膊,像抓着根最后的浮木。
站着的男子,青衫洗得有些泛白,清瘦的身板挺得笔直。
脸垂着,看不清神色,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的重量。引得旁观者一阵低低抽气。
桑雯茵?
人群像油锅里猛地泼进一瓢冷水,“轰”地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目光箭矢般钉在那个跪着的大肚女人脸上,随即爆发出惊骇过度的死寂,再下一刻,惊疑不定的嗡嗡议论声平地卷起,几乎掀翻长街两侧高悬的幌子。
“天爷啊!我没看花眼吧?”一个踮着脚的老妇人拼命揉眼睛,“那不是桑家那位在祠堂没了的大小姐?!”
“嘶!大白天见鬼了?桑府不是满京城宣告她得了急病暴卒,头七都过了吗?”旁边推着独轮车的汉子声音直哆嗦。
更有人指着桑雯茵微隆的腹部,语无伦次:“死了的哪还能这样,肚子这么大?这说不通啊!”
议论浪潮中心,廖陵奚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胸前旧衣褶皱里,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我的娘哎!”一声没压住嗓门的惊叫从长街另一头传来。
循声望去,茶楼雅座临街的雕花窗猛地被推开,探出几张因过度震惊而有些滑稽的脸。
正是先前在“松鹤楼”听说书的白林夕一行人。
茶楼下聚拢的人潮和那跪地身影,像磁石牢牢吸住了她们的目光。
白林夕身子前倾,险些把窗棂掰断,声音都劈了叉:“卿墨表姐!你掐我一把!那个真是桑雯茵?!”
她指着桑府门口那个微微瑟缩的身影,眼珠子瞪得溜圆,“她不是自尽了么……”
对面江卿墨显然镇定得多,只那双凤目微微一眯,里头没什么温度。
她慢条斯理地抚平一缕被风吹到颊边的发丝,端起桌上温凉的碧螺春抿了一口。
“呵,”唇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放下茶杯,“自尽?糊弄鬼的由头罢了。”
她目光越过攒动人头,精准地落在那对跪着的男女身上,带着一贯的居高临下的洞察:“我前些日子听说了点风声。桑家那位夫人,可是想方设法要把这宝贝嫡女嫁去江南姚家避风头的。姚家那个姚震允,哼,再富庶又怎样,还不是桑夫人娘家的一个庶子?配桑家嫡长女,矮了不止一截。谁成想……”
她瞥了一眼跪在桑雯茵身边的青衫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鄙夷,“人家宁可挺着肚子来跪这个,半辈子看不到出头之日的穷举人。啧,桑家这份眼瞎,也算祖传的了。”
白林夕听得呆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指着廖陵奚,满脑子还是江锦昭表哥那龙章凤姿的挺拔身影和赫赫家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这姓廖的,要家世没家世,要功名也才是个举人,听说家底子都快让耗子搬空了!论人品模样,别说锦昭表哥一个手指头,就是我家铺子里管事的儿子瞧着都比他出息些吧?桑雯茵她莫非是猪油蒙了心,真叫狐狸精摄了魂去不成?”
窗边其他几位贵女纷纷以帕掩唇,发出高低不一却无一不带着嘲讽的轻笑声。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清流门第,如今成了街头笑谈。
“呵,”一个轻慢的嗓音嗤笑道,“何止蒙心?这是铁了心要把桑家几辈子积攒的那点可怜骨气,连根带泥踹进烂泥沟里去。”
江卿墨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棂:“等着瞧吧。这出戏,才刚刚开锣。且看桑家这千年的门楣,今日如何顶着个未婚先孕的嫡女,在天下人眼前碎个稀烂。”
另一边的江颂宜却始终沉默。
她靠着冰凉的窗框,视线冷冷地穿透喧嚷人群。
江颂宜的唇角微微一动,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这点微表情,快得如同窗外飘过的一片落叶影子。
“傻瓜……”
两个字轻得像叹息,淹没在窗外汹涌的人声浪潮里,只有她自己听清了那份洞穿的冰冷。她看着廖陵奚,眼底的讽刺浓得化不开。这人算计得一分一毫都不差。
桑家早宣告了桑雯茵的死讯,他偏带着一个“复活”的靶子跪在这里。众目睽睽,情势逼迫,无非是想当着这整个京城的面,硬生生撬开桑府那扇森严的大门,让他们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下他这个姑爷!
生米煮成熟饭?不对,他煮的是一锅半生不熟的夹生饭,要逼着桑家捏着鼻子往下咽!
‘算盘打得精,可惜……’江颂宜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滑凉的织金云纹,目光扫过桑府门前压抑的深红高墙,那巍峨的府邸像一头沉默却即将暴怒的巨兽。
一念及此,江颂宜方才那瞬间的烦躁竟奇异地消退几分,一股看人即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兴味,悄然浮上心头。
桑府门前,流言像无数只嗡嗡不休的毒蜂。
每一道射向桑雯茵那明显隆起的腰腹的视线,都淬满了恶意,刮得她体无完肤。
廖陵奚适时地将她那只小手裹进自己同样汗湿的手中,指节用力到发白。
廖陵奚在她抬头的刹那,感觉到她手臂剧烈的颤抖,他想开口,想压下这失去控制的局面——
太迟了。
桑雯茵的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是野兽受伤后迸发的哀鸣。她不顾一切地撑着自己沉重的身体,一手下意识护住小腹,一手高高指向那扇大门。
“是我!桑雯茵!我没有死!”
声音尖锐刺耳,撕裂空气。
喧闹的街市在她报出名号的瞬间,诡异地凝滞了一霎。无数双眼睛,像骤然被火把点亮,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不管不顾,手指向旁边面色瞬间惨白的廖陵奚。
“我腹中已经有了陵奚哥哥的骨肉!”
轰!
人群彻底炸了。再没有比这更劲爆的宣言。
一个“死而复生”的贵女,跪在自家高门大户前,当着满大街的人宣称怀了个穷举人的孩子!
“今日回来!不为别的!”桑雯茵嘶喊着,“只求爹娘看在你们未出世的外孙份上!成全了我和陵奚哥哥吧!我们才是有情人!求爹娘成全!”
廖陵奚的身子在她喊出“骨肉”二字时,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脑门子上,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他想过利用桑雯茵和腹中孩子当护身符,当投名状,当逼迫桑家低头的筹码。但他从未想过,也绝不敢让桑雯茵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将“未婚先孕”这桩桑府足以视为奇耻大辱的丑事,亲口喊出来。
街面彻底失去了控制。
唾骂与嘲笑像无数冰冷的箭雨刺向场中的两人。
“贱人!不知廉耻!”
“桑家这是祖坟冒黑烟了,嫡长女做出这种没脸的事!”
“啧啧,怀着野种喊爹娘成全?哪来的脸?桑大学士一世清名……”
“那姓廖的也不是好东西!瞅瞅那副软骨头样,哄骗官家小姐的本事倒不小!”
廖陵奚只觉得耳鸣嗡嗡作响,那些尖锐恶毒的咒骂和赤裸鄙夷的目光,化作无数细针,扎穿他引以为傲的文士清名。
他苦心设计,本意是要用这既成事实逼桑家认下他,可桑雯茵这孤注一掷的疯狂宣言,却将所有的遮羞布扯得粉碎。
桑府这头,怕是连虚与委蛇的可能性都彻底断绝了!这贱人!她哪里是痴情,她是疯魔了!她要拉着他一起,顶着这千夫所指的污名被拖进烂泥塘里!
廖陵奚的心直往下坠,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狠狠掐进肉里,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遏制住将旁边那个女人直接推开甚至甩上几个耳光的冲动。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到几乎撼动地面的巨响,压下了所有喧嚣。
桑府大门,从里面被人狠狠撞死。那声音像一口沉重的棺盖,彻底敲下了钉盖。
绝情,冷酷,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人潮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喧哗。
讥笑、唾骂、幸灾乐祸的议论,如同沸腾的油,将两人反复煎炸。
桑府的书房内,气氛凝固得如同寒冰。
香炉里静静吐着最后一缕袅袅青烟,极品的沉水香此刻闻起来如同燃烧的枯木,只有一种腐朽的焦燥味在蔓延。
一方价值不菲的端砚被桑大学士桑承泽暴怒地抄起,狠狠砸在地上。
“贱人!孽障!”桑承泽双目赤红欲裂,额角青筋狰狞虬结,在死寂的书房里嘶声咆哮。
“当街宣告未婚先孕!还怀了那廖家竖子的种!”桑承泽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风箱扯破般的粗重喘息,“她是存心要掘了我桑家的祖坟!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把桑氏祖宗十八代的脸皮都撕下来踩进粪坑里!三代的清名!几辈子的仕途根基!全都要被这个无耻贱人一朝葬送!”
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盯住大气不敢出的管家:“查!给我查清楚!那孽障为何突然回来!谁!怂恿的?背后是谁在捅刀子,要置我桑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得极低的哀求:“老爷……老爷饶命啊!”
门帘被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掀开一线,看守侧门的那个门房,面无人色地爬了进来,根本不敢靠近。
“混账东西!”桑承泽的怒火瞬间有了倾泻口,“不好好看守门户,任凭那对狗男女在前门放肆,跑来这里作甚!想找死吗?”
“老……老爷饶命!”门房抖得几乎要散架,牙关磕碰咯咯作响,往前举起了两样东西。
桑承泽满腔被戏耍和被当众羞辱的滔天恨意正无处发泄,此刻见了这不识相的奴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暴怒地就要踹过去:“滚出去!没用的——”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凝固在门房高高举起的那两件东西上。
一件东西白惨惨,叠得方方正正,刺目的白,边缘带着不规则的参差。
那是死人才会用的纸钱折叠成的小元宝!
另一件东西,更小。
那是一截枯瘦如鸡爪的苍老手指。指甲盖灰黑干瘪,皮肤皱得像风干的橘皮,断裂处极其粗糙,不规则的骨茬带着陈旧干涸的深褐色,粘附着少许早已板结的污黑泥垢。
那干枯的手指被一根脏兮兮的麻线勒着,悬吊在纸元宝上方,随着门房的颤抖,在烛光下诡异地轻轻晃荡。
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空。
“老爷息怒……”门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魂飞魄散般哭嚎着,“刚才前门闹起来的时候……有人塞进侧门的门缝里,扔下就跑了……”
桑承泽赤红的眼中如同瞬间结了一层寒霜。
他死死盯着那手指,还有那叠粗糙的白纸元宝,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将他所有的滔天怒火瞬间冻结,继而粉碎。
手指……
纸钱……
塞入门缝……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难道是老葛婆?那埋在桑家老宅院角花圃深处的老冤魂?
门外,长街上的暴风骤雨依然喧嚣。
朱门紧闭的桑府内,直抵骨髓的寒意,才刚刚开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