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公子?“苏盛屈指弹了弹剑鞘,玄铁震颤声惊飞了落在帐顶的雀鸟。他靴尖碾着半片枯叶来回转动,锦缎腰封上绣的蟠龙在火光里张牙舞爪,“就凭你们这些。“剑穗扫过江锦昭腰间蹀躞带,“连血都没见过的绣花枕头?“
江锦昭广袖下的手指抚过腰间金错刀——那是去年江颂宜及笄礼上他亲手打的,刀刃至今未沾过血。松香混着墨味从他袖口漫出来:“苏公子可知《吕氏春秋》有载。“话音未落,炭盆突然爆出串火星,惊得白林夕往江奕桓身后缩了半步。
“咳咳!“江奕桓握拳重击胸口,玄色护腕蹭过颈间红痕。帐内霎时静得能听见辛夷道一腰间玉佩碰在香囊铜扣上的轻响,偏生江颂宜正专注地往漆盒里添艾草,青烟袅袅模糊了她眉眼神色。
江锦昭望着妹妹发间晃动的石榴石步摇,忽然想起她初学骑射那日。十四岁的姑娘抓着缰绳指尖发白,却倔强地不肯接他递来的护膝。此刻她腕上那道淡疤被玛瑙镯遮着,倒像是从未存在过。
“大哥说得在理。“江奕桓突然大步跨过地上散落的箭矢,武靴踏碎半块松烟墨,“我们江家。“他余光扫过江颂宜发顶缀着的珍珠流苏,“就算要护短,也轮不到外人插手。“
辛夷道一指尖抚过香囊暗纹,突然捻住片落在缎面上的松针。前世玄门密室中,江颂宜捧着染血的梨花盏问他:“师父可信血脉亲缘?“此刻她发间珍珠映着烛火,竟比那日溅在梨花上的血渍还要刺目。
“江二公子脖颈的伤。“俞桓珅玉骨扇轻点自己颈侧,“怕不是蚊虫所为?“书生袖口沾着的朱砂突然醒目起来,像极了江奕桓耳后那道抓痕渗出的血珠。
江奕桓猛地背过身去,玄铁剑鞘撞得案几上茶盏叮当乱响:“山里毒蚊甚多!“他指甲在护腕皮革上掐出月牙痕,突然瞥见江颂宜指尖捏着的香囊穗子正随风晃动,“大哥可带了驱虫药?“
江锦昭解香囊的动作顿了顿,青玉司南佩从袖中滑出半截。这是江玉窈去年端午赠的,此刻却莫名烫手:“三弟何时这般。“他望着江奕桓颈间新旧交错的抓痕,突然想起去年秋猎时,自己为护江玉窈被野猪所伤,三弟连夜策马三百里寻来的金疮药。
“姑娘家细皮嫩肉才需仔细。“江奕桓突然提高声量,武靴碾碎半根落在毡毯上的松枝,“我是怕。“他目光扫过江颂宜垂在裙裾间的绦带,“有人被叮得哭鼻子!“
江颂宜“啪“地合上漆盒,惊得绿毛鹦鹉炸开翅膀。那扁毛畜生扑棱着落在江奕桓肩头,尖喙扯住他束发银冠:“活该!活该!“
苏盛噗嗤笑出声,剑穗金线缠上案几雕花:“江二公子这伤瞧着倒像。“他故意拖长尾音,指尖在颈侧比划个抓挠动作,“被野猫挠的?“
江奕桓耳尖瞬间红透,反手要去捉那鹦鹉。畜生却扑棱着落在江颂宜案头,歪头啄了啄她腕间玛瑙镯。辛夷道一突然轻咳,修长手指抚过香囊梨花绣纹:“孤猎得白狐后,想借县主香囊装些艾草灰止血。“
江锦昭解香囊的绦带突然缠住指尖,青玉司南佩“当啷“砸在檀木匣上。前世江颂宜捧着摔碎的玉佩跪在雪地里,此刻玛瑙镯与青玉相撞的脆响,惊醒了帐外枣红马鞍上沉睡的铜铃。
江奕桓没想到江锦昭竟然说自己娇气,一时有些难堪,张口道:“我……”
“算了,”江锦昭打断他,语气虽带着点嫌弃,但他作为长兄,向来不拒绝弟弟妹妹的要求,“我带了些香薰过来,一会儿让晏朱拿些给你。”
说完,他又看向妹妹江颂宜,目光温和,声音也放轻缓了些:“颂宜,我那里有三种味道的香薰,都是书院夫子特制的,能驱虫。等下你跟我过去,挑挑看喜欢哪种。”
【江锦昭被山上的狐狸精夺舍了?】
【我还是习惯他之前那副清冷高傲的样子,忽然这么温柔真不习惯。】
【不会又憋着什么坏吧?有这好东西不拿去给江玉窈?】
江颂宜盯着江锦昭,见他眼神清亮坦荡,没有一丝算计,只有隐隐的小心和期待,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这是在讨好我?】
她的心声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呵。”
这声“呵”充满了嘲讽,像一把又细又薄的刀片,无声无息地刺穿了江锦昭的心口。
一开始他感觉不到疼,似乎没什么痕迹,但渐渐地,细细密密的痛楚开始渗出来,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难受。
她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但江锦昭已经懂了——晚了。
他对她的好,对她来说,已经太迟了。
且不说今生回家后他的冷漠和忽视,光是前世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就足以让她心寒透顶。
江颂宜冷冷地拒绝:“不用了。我都不喜欢。”
江锦昭的心口像堵了块石头,闷得发慌。
他明白,江颂宜不是不喜欢那些香薰,她只是不喜欢他这个大哥。
“江大公子,晚了。”
江锦昭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循声看向说话的太子辛夷道一。
辛夷道一容貌清俊绝伦,穿着一身白衣,干净得不染尘埃,如同瑶台仙树下走出来的仙人,此刻脸上也带着温润如玉的神情。
他拿起系在腰间的香囊,轻轻晃了晃,说道:“嘉庆县主江颂宜自己也带了许多驱虫香囊,刚才还分给我们了。她已经不需要你送她香薰了。你这番好意,对她来说,来得太晚了。”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江锦昭心上,让他痛苦不堪。
辛夷道一还像是无意间问道:“怎么,你们是县主的亲哥哥,难道都没有收到县主送的香囊吗?”
这话让江锦昭感觉心上又被狠狠扎了一刀,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他甚至怀疑,江颂宜这位太子师父是不是故意在刺他的心。可当他看向辛夷道一时,对方眼中却只有纯然的疑惑和无辜。
江奕桓也觉得辛夷道一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挑衅他们兄弟俩,可看太子的眼神又不像是在找茬。
不过,兄弟俩互相看了一眼。
江锦昭这下算是明白,为什么刚才江奕桓一反常态地搞出那么一出戏了。
原来是想得到妹妹亲手做的香囊。
他也想要啊。
可是妹妹宁愿送给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也不愿意给他们这些亲哥哥。
旁边的苏盛冷哼一声,插嘴道:“太子表哥,你是不知道,我们颂宜就是个小可怜。从小被坏人害得流落在外,好不容易回家,明明有那么多哥哥,却没有一个真心把她当亲妹妹疼的。”
苏盛虽然很清楚江颂宜骨子里其实胆大包天,但此刻自己说着说着,倒真有点替她难过了,十分投入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还长长叹了口气:
“可怜我们颂宜吃了那么多苦头,现在心都凉透了。既然他们不把她当亲妹妹,一门心思偏袒那个假千金江玉窈,她当然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去讨好他们了。”
江颂宜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盯着苏盛放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手。
她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清清楚楚:找死?把手拿开。
苏盛这才讪讪地、慢慢地,把抚摸江颂宜头顶的手挪开了。
不过……说真的,江颂宜的头发摸起来还挺软的。
日影斜照花窗,江锦昭攥着茶盏的指节泛白。苏盛腰间那个褪色香囊刺得他眼眶生疼——那本该是妹妹亲手系在他衣带上的物件。
“县主当真这般委屈?“太子辛夷道一轻叩案几,目光掠过少女单薄的肩头。他腕间佛珠轻响,恰似前世城墙上封印魂魄的锁链声。
江颂宜望着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恍惚又见月白衣袍拂过焦土。那时她魂魄困在残破躯壳里,是这道声音破开混沌:“莫怕。“此刻喉头竟泛起同样的铁锈味:“苏公子。所言甚是。“
“当真?“苏盛眼睛倏地亮起,故意将香囊穗子捋得簌簌响,“要我说,你们捧着鱼目当珍珠。“他斜眼睨向江家兄弟腰间,那里挂着江玉窈绣的荷包,金线牡丹在阳光下泛起虚浮的光。
俞桓珅挥袖作势要取笔墨:“何须与俗人争辩?待我作赋三百言,教全京城知晓县主。“话音未落,江奕桓霍然起身,玄色武袍扫翻茶盏。褐渍在青砖地上漫开,像极了那日江玉窈摔碎的胭脂盒。
“三弟!“江锦昭扣住胞弟手腕,玉扳指在对方护腕上磕出轻响。他忽然记起江颂宜初回府那日,也曾这般扣住她欲抚琴的手——当时说什么来着?“莫碰,这是玉窈的琴。“
黎霆贞不动声色退后半步。寒门举子的粗布衣袂扫过雕花阑干,将腰间《玲珑集》往深处藏了藏。这册收录江颂宜诗作的抄本,此刻烫得他肋骨生疼。原以为江锦昭与县主兄妹情深,不料竟是这般光景。
“好个视若珍宝。“太子忽然轻笑,指尖掠过江颂宜袖口暗纹。那金丝缠枝莲纹路,恰似他前世画在封印阵上的朱砂符,“不知苏公子可愿割爱?“他目光落在香囊上,“孤愿以和田玉佩相易。“
苏盛顿时涨红脸:“此乃县主亲手。“话未说完,俞桓珅已抢着解下自己那枚:“殿下请看!这双面绣技。“众人这才惊觉,满座青年腰间竟都悬着相似香囊,粗粝麻布衬着华贵玉佩,宛如明珠蒙尘。
江奕桓突然嗤笑出声:“你们当她真心。“话到舌尖又生生咽下。那日校场比箭,江颂宜递来的护腕还收在匣中。玄色织锦上银线云纹,针脚细密得。细密得让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绣的平安符。
暮色渐沉,廊下铜铃忽被晚风惊动。江颂宜望着太子衣摆上的鹤纹,恍惚听见前世锁链断裂声。那时他说:“从此你叫颂宜——“佛珠碾过她眉心,“歌以颂德,宜室宜家。“
“县主?“太子温声唤她。江颂宜惊醒时,正见黎霆贞俯身拾起她掉落的面纱。青年手指在流苏边顿了顿,终究隔着衣袖递还。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原是江玉窈新作的《四时赋》被揭出抄袭——那字迹,竟与玲珑诗社匿名投稿的残卷一般无二。
廊下铜铃被风惊动时,黎霆贞突然退开半步。粗布鞋履碾过青砖缝隙,将腰间《玲珑集》抄本往深处藏了藏。
“江大公子竟是这般作态?“他广袖带起疾风,指节扣在石栏上泛白,“枉我视你为知己!“话音未落,袖中诗稿飘落,恰是江颂宜前日作的《咏竹》。
江锦昭盯着那片轻旋的宣纸,喉头滚动。三日前黎霆贞还与他月下对弈,赞他“光风霁月“。此刻那卷誊抄工整的《玲珑集》,倒像是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黎兄。“他刚开口,就见江颂宜眸光微动。少女鬓边珍珠步摇轻晃,恍惚看见城墙上飘荡的残破衣角——前世黎霆贞被五公主折磨至死时,指甲缝里还嵌着《玲珑集》的残页。
“黎公子。“江颂宜解下腰间香囊,艾草清香随风散开,“太白山那篇《松涛赋》,我拜读过。“
黎霆贞耳尖倏地通红。那篇即兴之作竟被她记得,粗布衣袖慌忙去接香囊,指尖在流苏穗子上打了个旋。
俞桓珅顿时跳脚:“好你个黎子铮!上月还说我的《梅雪词》俗不可耐,转头竟偷藏县主诗稿!“他哗啦抖开折扇,露出扇面新题的《玲珑赋》,“县主你看,这才是真心。“
“够了!“江奕桓突然挥开兄长的手,武靴将青砖踏得闷响。他腰间玄色荷包金线崩开,露出半截江玉窈绣歪的竹叶——那针脚比起江颂宜赠予寒门学子的香囊,拙劣得刺眼。
江锦昭玉扳指在掌心压出红痕。他想起妹妹回府那日,捧着香囊怯生生唤他“大哥“。当时怎么说的?“玉窈素喜茉莉,你换个花样罢。“
“奕桓。“他拦住胞弟,声音浸着秋雨般的凉,“颂宜是我们血脉至亲。“
这话说出口,自己先怔住了。血脉至亲——那为何前世城破时,他们兄弟三人护着江玉窈躲进密室,独留颂宜在箭雨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