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卷起无数乱石碎屑。山野萧疏，夜幕逐渐沉了下来，仿佛一张巨大的黑布，笼罩在荒凉的丘峦之上。
沈易、柳如絮、顾清绮三人在乱石间并肩而行。他们方才从那座暗藏机关、充斥幻象的古墓之中脱身，仿佛摆脱了某只缠绕在脖颈的毒蛇，暂时得以喘息。
可他们都清楚，墓中的阴影并未真正散去，处心积虑的幕后之“主人”也绝不会轻易罢手。
深夜时分，三人已走下绝壁，脚下是一片起伏绵延的山谷。
枯草随风摇摆，时不时能看见山狸或野兔从暗处闪过，警惕地注视这几位不速之客。
柳如絮走在最前，目光锐利，却难掩一丝疲惫。
她虽习惯了关外风寒，但经连日辛劳和那骇人的幻象折磨，此刻仍感头痛欲裂。她不肯示弱，只用手扶住岩石，定了定神。
“前面有条山路，绕过去也许能找到歇脚之处。”
柳如絮眯眼环视，指着东南方道。那边山势略缓，夜色中似可辨出一道古旧栈道，半嵌于山壁。
顾清绮也抬眼看了看夜空，确认了星宿方位后点头：
“这应当接近护国寺旧道。传闻附近有座废弃的驿馆，或可挡风雪。”
她是礼部女官，本不熟习地理，但一路搜罗案卷、行走四野，倒也知晓不少冷门路径。
沈易没有异议。此刻一行三人都身心俱疲，需要先寻一处安全的落脚点，好好整理线索，再商议后续。
可就在他们往前迈步时，骤起一声鹰唳，划破夜空。
只见一只形体巨大的苍鹰在山腰盘旋，灰褐色羽翼在月光下闪烁冷芒。它似乎在侦察这片区域，又仿佛在等待某个信号。
看着那鹰影在天上转了两圈后，呼的一声飞向了远处山梁，转瞬消失。
沈易心头微凛：“并非普通猎鹰。”他过去在边关时曾见过军中驯鹰，用来传递军报或监视大军动向。
那只苍鹰明显训练有素，一旦发现可疑目标，便会返回主人身边报信。莫非有人在此埋伏或监视？
柳如絮也皱紧眉头：“方圆百里荒山野岭，怎么会有驯鹰？难不成是边军密探？抑或……”
她想到父亲镇北侯麾下的柳家军，也曾有一支精锐鹰师，可那多用于北疆哨探，不该出现在中原腹地。
顾清绮抿唇：“此地离京城并不算太远。若有人想在暗处拦截我们，这只苍鹰或许就是他们的眼目……看来我们需更加谨慎。”
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朝怀中探去，那儿包裹着那块能制造大规模幻象的暗红矿石。
一旦让不怀好意者得知三人携带如此机密之物，势必引来追杀。
三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没有再多言，脚下步伐却加快了几分。
夜雾渐重，月影模糊，他们只能借着微弱星光往那旧道寻觅。
山路崎岖，他们行了小半个时辰，终在拐角处瞥见一片灰色墙体，隐没在乱石与荒草之中。
靠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废弃驿馆。
青瓦屋顶几已塌陷，木门歪斜，门上嵌着半块褪色的官印痕迹，横梁断裂后用粗绳勉强系着。院落里长满荒草，石台阶裂缝之中爬出藤蔓。
顾清绮先试探着唤了两声，空无回音。
沈易拔出匕首，轻轻撬开半扇门，屋内漆黑一片，只有空气中飘浮的灰尘在飞舞。幸而驿馆结构尚在，勉强能容三人歇息。
“我去后院看看是否有井水或柴草。”
沈易自告奋勇。他向顾柳二人示意小心，然后踏过院廊，往更深处摸索。柳如絮则拆下门边的一根长木条，准备生火防寒。
顾清绮悄然取出香囊，用手绢包住后放在怀中。
那是她出门必备的解毒药香，时常能在关键时刻救人一命。
约莫盏茶功夫，沈易提着一捆干柴和半桶浑浊井水回来：“后院井水有些发臭，只能将就——好在看起来还可用。”
他将柴草放在大厅正中，柳如絮用火石点燃，火光霎时跳跃，如同在黑暗中开辟一方小小的光明世界。
三人围火而坐，夜风透过破窗呼啸而入，吹得火苗摇摆不定，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顾姑娘，你身上可还有干粮？”柳如絮问。
她自己已经颗粒无存，最初的饼干粮包在古墓里就散落。
顾清绮便摸出几块干饼，算是他们仅剩的口粮。三人分而食之，味同嚼蜡，却也能暂且填肚。
饱暖谈不上，勉强活命而已。
但此时此刻，能有这一丝温暖与干粮，已经让他们庆幸。
火光中，柳如絮忍不住问起顾清绮：“之前，我们在幻象中那般争执，甚至要刀剑相向……你真是皇室旁支之人么？”
顾清绮低头沉默片刻，似在权衡要不要坦白：“是……也不全是。”
她声音轻柔，却隐藏一股压抑，“我母系确实出自皇族的远支，得过先帝特许，可我并非核心血脉。
自幼寄养闺阁，后来因机缘才被推举入礼部。”
柳如絮抿唇。
她虽脾气刚硬，但并非不懂世情的莽夫：“我不该多问，你若有难处，我们自当守口如瓶。”
她回想幻象里那一幕：顾清绮揭开赭黄内衬，暴露皇室身份，被她斥责为“礼部阴谋”。
如今想来，那都是幻象操纵之下的话。她心中颇感歉意，也想进一步确认现实中的真假。
顾清绮摇头苦笑：
“迟早要向你们说明，也没什么好瞒的。
我之所以潜入礼部，一半是因家族余愿，一半则是受朝廷暗令——
先帝驾崩前，曾隐约听闻有人在暗中筹谋复辟前朝秘术，我……
奉了密旨，欲暗中查访线索，却没想到牵扯如此之深。”
沈易倾听着，不住点头：“前朝遗留的血灵芝炼制、活俑巫蛊等等，确实极其阴毒。
这些事若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必会酿成大乱。”
他想到在古墓里险些被大规模幻象吞噬，更增添几分忌惮。
柳如絮若有所思：“我们在幻象中见到的许多暗线，也许并不都是假的——
包括你那内衬皇室服色、包括我的镇北侯父亲传闻、以及沈易那重生之力的来历……
对方必然搜集了我们各自真实的部分素材，再进行篡改、增幅、拼贴，才让我们几乎相信彼此背叛。”
“不错，这才最可怕。”
顾清绮叹道，“若是凭空捏造，大可以一眼拆穿，但如今恰恰是‘半真半假’，最能挑动人心。特别是你父亲柳之澜的事……”
柳如絮神色忽黯，轻咳两声，说道：
“这些年来，父亲在北疆驻守，功勋昭昭，但朝中也有人猜忌他兵权过重。
要说他一点不干涉朝局，不可能；
但是否真的与血灵芝、尸俑术合作，我尚不敢断言。或许……我得亲自查个明白。”
沈易低声安慰：
“有机会回京后，我们便向能信任的上官或同僚打探，再透过你家属关系，侧面了解。
无论真相如何，你都要做好心理准备。”话音未落，柳如絮却已咬住下唇，心绪复杂难言。
火光摇晃，映出三人面庞都写满忧虑。
蓦地，沈易耳朵微动，他捕捉到屋外草丛传来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有人踩在枯草上，正在靠近门窗侦察。
他迅速做了个噤声手势，柳如絮和顾清绮立即屏息。
火光中，只听外面有人低语：“就在里头……先别冒进。”
那声音压得极低，却仍让沈易辨出两个不同口音——一个颇为沙哑，另一个较尖细。
柳如絮瞪眼：看来果真有人尾随！她握住剑柄，正待翻窗而出，先下手为强。
沈易却轻轻摆手示意：先别惊动。以防外面还有埋伏，不可贸然冲动。
三人暗中交换眼神，顾清绮轻轻褪下鞋子，放缓脚步，步履如猫。
她小心地贴近窗边，试图用余光探看。
昏暗火光下，她隐约见到窗纸的一角已有些破损，能勉强看出外头有两个黑衣人，正半蹲在院外荒草中，手中似乎握着弓弩之类的远程武器。
这两人身材精瘦，面罩蒙脸，只露出眼睛。
“他们似乎在等什么。”顾清绮回头用口型示意。
柳如絮也轻移脚步到侧窗，屏气凝神。
果不其然，又有第三个人影从院外黑暗里冒出来，与前两人低声交谈。
因距离太远，加之风声杂乱，三人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觉那第三人似在下令，让其他二人包抄。
局势紧迫。
若真让这几名刺客或蒙面人团团围住，再动用火攻或暗器，三人在驿馆内将陷绝境。
柳如絮向沈易使了个眼色，做了个“突围”手势。
沈易判断外头三人暂时还未攻入，便点头同意。
再朝顾清绮一瞥，示意她先退到后屋，一旦需要内外夹击，她或可在后院策应。
决定既下，柳如絮屏息将剑出鞘，仅露出寸许剑锋，倒转握法贴在臂侧，轻轻踮步走向驿馆正门。
沈易则握住匕首与袖中暗器，打算随着柳如絮同时从前门杀出，争取在对方反应之前放倒一两个。顾清绮则轻轻退向后院，留意另一侧的动静。
火堆在厅中孤独地燃烧，火光照出柳如絮的侧脸，略带紧绷的线条。
她做了个倒数手势——三、二、一！
“冲！”柳如絮一脚踢开破旧的木门，身形似箭般跃出。
夜色下一阵劲风扑面，她立刻看见正对着门的两个蒙面人赫然举弓反射月光！
柳如絮心底一沉，毫不迟疑地抖腕发力，软剑嗡然一响，带起一道弧形剑芒，直取那前端弩箭。
只听“叮”地一声，那箭尖被剑锋击歪，插在门框上，“咄”地颤抖不已。
与此几乎同时，沈易也从后侧斜冲而出，一记飞踢袭向另一名黑衣人。
那黑衣人显然也不弱，翻身避开，急退两步。他手中弩箭却已瞄准沈易咽喉。
危急之际，沈易猛地低头贴地翻滚，刀光一闪，划破对方小腿衣料。
黑衣人吃痛，弩箭射偏，从沈易头顶掠过，钉入旁边石柱。
短短几个呼吸，便是一番生死交锋。
柳如絮趁势紧逼，剑如游龙，刺向最先发箭的敌手。那蒙面人见势不好，高声叫道：“快撤——”欲要跳上院墙。
柳如絮岂肯放过，翻腕一刺，削断对方后背披风。
那人纵身跃上墙头，险而又险地躲过致命一击，仓皇向外遁去。另两名黑衣人也纷纷后退，作势要撤。
沈易见他们想跑，心想这些人的目标还没达成，为何如此迅速放弃？
他猛地发力蹿出三步，甩出袖中短矛，矛光擦过一人肩膀。
但因视线黯淡，对方又身手不凡，只是受了轻创，仍能继续退走。
匆忙间，他突然瞥见院外那第三个黑衣人一直没露面，只在更远处观望。
此时那人见手下失败，竟没有上前救援，而是转身就走，利落如风。
分明是一伙训练有素的杀手，却轻易撤离？
柳如絮刚想追赶，耳边却传来一阵急促破空声——有冷箭自外墙飞来！
她被迫停步格挡。
顺势再看时，院墙外传来马蹄声，那些蒙面人已驾乘快马，骑乘一名同伙递来的马匹，转瞬驰去。
沈易与柳如絮追到院门口，只见夜色苍茫，对方已绝尘而去，只留地上几滴血迹和零星布条。
“来无影，去无踪。”
柳如絮面色阴沉，“他们究竟是谁？又为何只交手几个回合便撤？”
沈易深吸口气，看向地面。借着微弱月光，能看见院落里散落的短箭、破布和一片断裂的黄铜马镫，似是匆忙间遗落。
他拾起那马镫，翻来覆去查看，发现内侧刻有一个似乎是“辛”字的符号，字体极小。
“这不是普通民用马具。看这做工精细，又有私印，颇像军用或高级别院门所制。”
沈易推测。若此物来自朝廷军备，至少与某位有权势的大人物相关。
但现下线索有限，难以断定敌人的背后身份。
柳如絮狠狠甩了下剑尖的血痕，转身回到馆内。
顾清绮听到动静，匆匆赶来：“刚才我在后院守着，似乎有人想翻墙，但又突然离开，是不是这伙人？”
“正是。对方似乎试探完毕就迅速撤退，只留下这段马镫。”
沈易将那马镫递给顾清绮，“你在礼部当差，见多识广，能否看出这符号出处？”
顾清绮蹙眉，把玩良久，摇头：
“一时难以确定。待日后拿到工部的制式档案仔细对照，也许能查出端倪。”
柳如絮冷哼：“可见果然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或许与古墓之谋有关，也或许想抢夺那块制造幻象的矿石。倘若下一次他们出手更狠，我们能否招架得住？”她
内心既愤怒又焦灼，一想到自己身负父亲的线索，又被朝中暗流盯上，不由得生出几分无力感。
沈易拍拍她肩膀：“暂时别想太多。咱们都需要休整。敌暗我明，此番若不尽快回京求援，恐怕夜长梦多。”
柳如絮深吸口气，强按住心头怒意。
顾清绮也沉声道：“今晚就先将就一夜，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折返京城。如今多一刻留在这荒山，就多一分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