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王建军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舅舅,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我知道大姨人不坏,就是在强子壮子的事上总是犯糊涂。
看在我娘的份上,大姨我也不会不管的,您就放心吧。”
言外之意就是除了大姨我谁也不管。
秦卫东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王建军:
“谁说不是呢!”
秦卫国摇头:
“每次那两个混账惹祸,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护着。
我说过她多少次,她就是不听。”
秦铁柱插话道:
“爷爷,您别着急,等找到大姑奶奶,咱们好好劝劝她。”
王建军从后视镜里看了秦铁柱一眼,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明事理。
比那两个“混账”好多了。
当然,这和刚刚他把瑶瑶给逗开心了也不无关系。
毕竟那小家伙今天有点蔫蔫的。
想到这儿,王建军分神了。
不过车子还是很快到达长途汽车站。
王建军把车停在稍远的巷子里,对秦卫东和秦铁柱说:
“舅舅,那你们先去找找。铁柱,你扶你爷爷进去,我在车里等。
记住,找到人好好说,千万别起冲突,有什么麻烦就来找我。”
秦铁柱郑重地点头:
“表叔放心,俺晓得。”
看着祖孙二人走进车站,王建军点燃一支烟,心里五味杂陈。
人啊,总是会被亲情蒙蔽双眼。
长途汽车站。
八月的午后,烈日炎炎。
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里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旅客挤满了有限的空间。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和劣质汽油的味道,那叫一个酸爽!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苦苦寻觅的秦卫东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秦秀丽,急得满头大汗。
“大姐!我的亲大姐哎!你醒醒好吧!”秦卫东几乎是在哀求:
“刚刚我去公社找大哥,就听说公社领导开会时三令五申,说南方现在乱得很。
各种斗、抄家……啥事儿没有?
你们这老的老,小的小,去了那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张二狗那小子的话能信?
我是你舅公还能骗你们不成?”
秦强今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闻言不耐烦地别过脸。
嗤笑一声:“舅公,您就别在这儿危言耸听了!
张二狗回来的时候跟我们说得明明白白。
那边机会多,随便倒腾点东西都比在村里挣工分强!
他要是混得不好,能叫我们过去?”
秦秀丽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褂子,头发花白,脸上满是忧愁。
她本来因为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去陌生南方而心慌意乱。
此刻听着孙子和小弟的争执,更是心烦意乱。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指节泛白,不知道该听谁的。
秦壮蹲在地上,用草帽扇着风,眼神有些游移:
“大哥,舅公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我也听说那边确实不太平……”
“有个屁的道理!”秦强猛地转过头,瞪了秦壮一眼:
“你就是耳根子软!留在村里有啥出息?地里的活儿你干得来?”
随后他压低了声音,凑到秦秀丽耳边,话里有话地说:
“奶奶,咱们这趟去,路费都不太够。到了那边,万一有个难处……
要不咱再去找表叔要点路费啥的?
他手指头缝里漏点,就够咱们……”
“闭嘴!”
秦秀丽突然厉声打断了他,因为激动,身体微微发抖:
“强子!
你……你咋还打着这主意?
咱们是咋从你表叔家出来的,你都忘了?你还有脸提他?”
想起上次因为秦壮把瑶瑶关进后院仓库,王建军那雷霆震怒的样子,秦秀丽至今心有余悸。
那是她妹妹的孙女啊,王建军平时宠几个小家伙的样子他们也知道!
可就是这个混账孙子做了那些……
那是她亲妹妹的家,她却因为孙子的混账行为,被挡在了门外,这成了她心里最深的一根刺。
此刻被秦强提起,更是又羞又愧,又气又悲。
秦强被奶奶吼得一怔,脸上有些挂不住,嘟囔道:
“我这不是为了咱们着想嘛……”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秦卫国和秦铁柱兜兜转转,终于在人堆里找到了他们。
秦卫国看到妹妹那憔悴的模样,心里一酸,快步上前:
“大妹!可算找到你了!”
秦秀丽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大哥和侄孙:“大哥?铁柱?
你们……你们咋来了?”
秦铁柱年轻力壮,拨开人群挤过来。
一把扶住秦秀丽的胳膊,语气急切又带着关切:
“大姑奶奶,可找到您了!快跟俺们回家吧!南方去不得啊!
表叔……表叔他也在外面等着呢!”
“王建军?”
秦强一听这个名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
“他来干什么?
来看我们祖孙的笑话吗?
猫儿胡同不让住,现在我们连去南方他都要管?他算老几!”
秦强对王建军的态度反复无常。
他心里也想着这个表叔关照他,但又忘不了之前他绝情和赶他们走的一幕。
所以就显得有些反复。
同时,秦强的叫嚷也引来了周围不少好奇的目光。
秦铁柱皱了皱眉,依旧保持着冷静,但语气加重了些:
“强哥!表叔是担心大姑奶奶!
南方那么远,路途遥远,大姑奶奶这么大年纪,经得起折腾吗?
万一路上出点啥事,你担待得起吗?”
“要你多管闲事!”
秦强恶狠狠地瞪着秦铁柱,拳头攥了起来,似乎想动手:
“秦铁柱,别以为你攀上了王建军就了不起了!!
你不也就是个臭开车的嘛!”
秦铁柱是公社的拖拉机手,在村里也算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
此刻被秦强如此污蔑,脸色也沉了下来。
但他牢记着王建军的叮嘱,强压着火气:
“俺是不是攀高枝,心里清楚。
俺只知道,不能看着自家亲人往火坑里跳!”
秦秀丽看着突然出现的娘家人,大哥脸上是真切的焦急,侄孙眼里是纯粹的担忧。
再对比自己两个孙子一个蛮横一个懦弱,还尽想着些歪门邪道。
巨大的委屈、羞愧和感动交织在一起,眼泪终于决堤般涌出,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
她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秦卫国看着妹妹哭得伤心,心里也不好受,重重叹了口气:
“大妹啊,跟哥回家吧。
天大的困难,咱们一家人一起想办法,总能熬过去。
何必要走这条背井离乡的路?你这一走,让小妹心里咋想?
她得多惦记你?”
提到妹妹秀兰,秦秀丽哭得更厉害了。她们姐妹年纪相差十来岁。
长姐如母,她小时候没少照顾秀兰。
后来秀兰嫁得好,日子过得红火,也没少接济她这个姐姐。
可偏偏……
秦铁柱见秦秀丽态度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声音放得更柔:
“大姑奶奶,我爷爷说得对。
有啥事咱们关起门来自己商量。
您要是真去了南方,音信全无。
我爷爷、我奶奶,还有城里的姑奶奶(王母),得多担心?
这心里得多煎熬?”
秦秀丽看着侄孙真诚而坚定的眼神。
又瞥见秦强那依旧不服不忿、秦壮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她用手背抹了把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清晰:
“好……好……咱们回家……不去了……哪儿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