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1975年4月14日 罗湖
上午从广州开出的91次特快列车即将到达宝安罗湖火车站,在其中一节车厢里端坐着十位都身穿着崭新的白衬衣和藏蓝色中山装的老者,他们身边还有一大批统战部及广东省、广州市的陪同官员和新闻记者。老者有的在与身边的官员兴奋地交谈,有的在接受记者采访,个个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是这次被特赦释放的293名在押战犯中的10位:
王秉钺 原第五十一军中将军长
陈士章 原第二十五军中将军长
蔡省三 原青年团赣东青年总队少将总队长
周养浩 原军统局西南特区少将副局长
王云沛 原浙江省保安司令部少将副司令
段克文 原军统局少将专员
杨南邨 原一五〇师上校团长
赵一雪 原二八一师上校团长
张铁石 原六十八军政工处上校处长
张海商 原青年军二〇四师上校团长
他们十人在特赦后提出申请,要求与在岛内亲属团聚,得到批准,并每人领到了路费两千元港币、新制服装一套、往返通行证一张,现在正心情激荡地乘车前往宝安罗湖,准备从罗湖口岸过关进香港,然后办理手续后乘飞机赴岛内探亲。
车厢的广播响起:“各位旅客,前方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罗湖站,请旅客同志们拿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从北京一直陪同他们前来的统战部童副部长站起身对大家说:“诸位,马上就要到达罗湖站了,我们会一直陪同你们到罗湖口岸,看着你们踏上罗湖桥,祝大家一路平安!。”
几位老者激动地鼓起掌来。
童副部长接着说道:“我再重申一遍,到达香港后我们已经委托中国旅行社香港分社负责安排诸位的日常起居,但办理手续、打电话、发电报、找亲友、见记者等等事宜,均由个人自便;发表谈话,对各方表态,也请各位自定。我们尊重你们个人的自由选择,去了以后,愿意回内地的欢迎,回来后内地负责安排工作;愿意赴国外的,我们继续给予协助,帮助旅费;愿意留在香港的,国家长期照顾他们的生活。”
几位老者激动地站起来,更起劲地鼓掌,被共产党人的博大胸怀和周到安排而感动。
下午一时二十五分,十名老者与送行的官员们挥手告别,走上罗湖桥,进入香港。早已等候在香港关口的大群新闻记者蜂拥而上,把他们团团围住,相机快门声响成一片。一百多名香港中英文报纸、电台、电视台及外国通讯社记者一直簇拥着他们登上罗湖开往九龙的列车上,把整个车厢挤得水泄不通,各式各样的提问、采访让十位老者应接不暇。
在“陆工会”港澳办事处的会议室里,程民康和杨志鹏正在看着电视里的直播画面,会议桌两边坐满了十余个人,都是港澳办事处和情报局香港站组长以上骨干,使得不大的房间有些拥挤。
程民康站起身关掉电视,并未走回座位。他边踱步,边对众人说道:“上个月,志鹏兄和我应召回总部,参加了大陆工作会及海外工作指导委员会的专题会议,主要议题就是如何应对刚才诸位看到的这一事件。会议研判,此系对方的所谓统一战线图谋,企图动摇我方军心、民心,必须严肃对待之,并严令岛内报纸、广播、电视台等新闻媒体一律不得报道,以免扰乱人心,为其张目。对于刊载有相关内容的港澳和外国媒体,运抵后也一律予以查禁、没收、封存,勿使其流入市面。同时指示我们港澳办事处和香港站小心应对,挫败其图谋,必要时总部将派特派小组来港指导我们两个单位的工作。但因本月初突发事件,上峰均无暇再行开会,故而会议只做出原则性要求,并无规定具体应对举措。今天召大家来,就是紧急制定应对这次事件的具体方案。大家应有清醒之认识,如果应对不得当,可能会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坐在一旁的杨志鹏插话道:“民康兄,还是先听听我们站掌握的情况吧。”
“也好。”程民康坐回自己的位置。
杨志鹏看了行动组长劳志勋一眼,道:“劳组长,把你们组掌握的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
“是”,劳志勋站起身,打开一个文件夹把其中几张纸递给与会者,说道:“据我们组了解的情况,这次抵港的共有10人,这是他们的名字和被俘时的职务,大家互相传看一下。其中,军衔、职务最高的是王秉钺和陈士章,曾是五十一军和二十五军中将军长;年纪最大的71岁,年纪最小的是这一位:蔡省三,58岁,曾任赣东青年总队少将总队长,也曾是我们顶头上司的重要亲信部属。他们在岛内都有亲属,其中大多数人的妻子和子女均在岛内。”
程民康与杨志鹏交换了一个眼色。
杨志鹏问:“他们抵港后有官员陪同吗?食宿怎么解决?有什么日程安排吗?蹲了二十几年牢,恐怕身无分文吧。”
劳志勋答道:“这批人抵港并无内地官员陪同,而是由中国旅行社香港分社为他们安排住宿,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他们下榻在尖沙咀的帝国酒店和兰宫酒店,均为中旅提前预订。另外,共方给他们每人发有两千元港币作为路费及零用。为了及时掌握这批人的动向,遵照杨站长的指示,我今天上午已经派出了两名组员,以记者的身份从罗湖入境开始,一路追踪,直到其入住酒店,以期弄清楚他们的具体房间号,方便我们后续开展行动。”
“很好,掌握的情况很清楚。劳组长,你们行动组要时刻注意这批人的动向,尤其是关注他们与共方官员是否还有密切联系。”杨志鹏顺口夸了一句,接着看向程民康,“民康兄,按上峰的意思,这件事恐怕要由你我两家通力协作以求妥善处置,你有何高见?”
程民康转问田之雄:“罗组长,你先说说。”
一直没吱声的田之雄听见点他的名,直了直腰答道:“我坚决执行总部的决策。”
杨志鹏立即说:“让你谈意见,不是让你表态。”
田之雄不得已答:“是,站长。那我就谈谈我的想法。刚才听程主任传达了陆工会及海指会专题会议的指示,这次任务我们香港站和陆工会港澳办责无旁贷,我个人又在两边都有职务,压力更大。但这批人初来乍到,下一步举措尚不明确,如果非要表示看法,我的意见就一条:请示上级给予明确的处理方案,或者,由总部派出特派小组指导工作。”
程民康饶有深意地侧过脸看了一眼田之雄。
杨志鹏对田之雄的说辞有些不满意,板着脸道:“这批人偏偏在这个期间来港申请所谓探亲,其图谋绝不简单。我看哪,这件事情非同小可,隐藏着多重目的,我们切勿被其表面理由所迷惑,必须提高警觉,有所作为,挫败其图谋。”
程民康高声赞道:“杨站长看问题一针见血,鞭辟入里。我看不如这样,按照杨站长的布置,严密监视这批人的举动和言行,随时将动向上报总部,反正他们在香港还会待一段时间,我们不急着采取行动。罗组长的意见也有一定道理,事关重大,擅自行动有可能引发反效果。我和杨站长商议一下,向总部请示具体处置意见。
杨志鹏想了想,点点头:“好吧,我们先静观其变,等待上峰指示。”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程民康叫住了田之雄:“清泉啊,你留一下。”走到门口的杨志鹏也回过头命令道:“罗组长,明天上午你回来一趟,站里开个会。”
“是!”
等众人走了,程民康打开窗户,扇了扇屋里的烟,又随手丢了一支给田之雄:“清泉啊,你素来以情报分析专家着称,可我看你今天的发言很不正常呐。”
田之雄点着烟,笑了笑:“组座明鉴,我有些话在会上不敢说。”
“哦,说来听听。”程民康饶有兴趣地道。
“组座,这是个两头不讨好的差事啊。这个压力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来的这十个人中,除了周养浩和段克文两位是军统局的老前辈外,其余都是前军事将领,他们是在战斗中被俘的,没有投降和叛变行为,还被关押了二十多年,是最后一批被释放的,可见其忠心可鉴,更何况他们的妻子、儿女甚至老母都在岛内。他们提出与亲人团聚,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而且国际上也没有对特赦人员拒绝接受的先例;但同时,如果答应他们的请求,又势必让当局陷于被动,并且恐难避免国际舆论谴责或者说三道四,说我们冷酷无情。这确实是个两难的问题。”
程民康接上腔:“还有,他们中的几个曾被宣传为已经在战斗中英勇就义,在忠烈祠里被奉为烈士了,如果放任他们回去,势必引起轰动。另外,岛内还有几十万外省老兵,他们本来就思乡心切,见此情形难免不会提出探亲要求,产生异动,到时候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田之雄喝了口残茶,接着说:“还有第二方面,更关键,现在正值治丧敏感时期,处置得不好,恐怕不好向总部交代呀!。”
程民康点点头:“你说这些我都有考虑,可任务肯定还是会落在我跟杨站长头上的呀。”
田之雄接着话茬:“所以,我在会上不好表态。其实专题会议明确提出,一律查禁封杀相关报道的态度,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那你的意思?”
“香港站行动能力强,执行动作快,人手也充足,他们不是已经开始监视了吗?我们配合就好,反正上级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不说,就不办。”
程民康眼睛一亮:“有道理!”
“还有,人家纯属民间探亲之旅,又不是代表官方,这可不是我们的职权范围,不是还有入境处和救济总会吗?在上峰没有明确指示意见的情况下,我们贸然冲在前头,捅了篓子,只能自己背锅,这个责任咱们没必要背。”
程民康狡黠地道:“你这么好的主意怎么不向杨站长提出来呢?”
田之雄尴尬笑笑:“这不是跟杨站长多少有点芥蒂嘛,我好心提出来,没准儿人家站长会往另一个方向想,以为我推卸责任呢。”
程民康哈哈大笑。
“反正,在此敏感时期,事关重大,谨慎为上。我们就在一旁认真观察,将了解的情况向上报告就行,具体怎么处置由上峰拿意见。香港站那边敢想敢干,就让他们办呗。”田之雄边说,边心里却盘算着:组织上没有交给我这个任务,不能擅自行动。但身居此位,对于事态的发展和内幕情况,有责任向组织报告。目前态势不明,最好的策略就是能拖就拖,静观事态发展了。
程民康深以为然,感叹一句:“清泉老弟呀,感谢你跟我交心啊,这港澳办事处这么多人,你是唯一敢跟我吐露真言的,难得啊。”
田之雄顺口捧了一句:“组座对我有知遇之恩嘛,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民康有些感动,又道:“既然你老弟把话都说到这儿了,那我也向你透露一个机密:从士林官邸传来的消息,情报局叶局长已经向上面提出退役申请了!”
“啊?!”
“当然,过段时间,退役申请获批公告后,也就不算什么机密了。”
果然,几个月后,63岁的叶翔退役申请获得批准。
叶翔,这个1940年进入军统,曾经主持、策划、实施过许多重要破坏、暗杀、袭扰、颠覆行动,后来又执掌“情报局”长达十四年之久的情报工作干将,自此退出历史舞台。
他的退役,标志着情报局辉煌时代的落幕,标志着那个从复兴社、到军统、到保密局、再到情报局,一脉相承的特务机构日趋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