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弃||婴和已无家可归的老人们。
你们知道的,孩子,我所生活的那个年代可不是什么天下和乐的太平盛世,费尽两三代人的努力、好不容易一统了的万里江山被胡人们冲了个支离破碎,迁徙到了南方的汉人世族们之间又各有龃龉,彼此争斗得尤为厉害。
什么江东遗老和侨姓世族,什么由氐、鲜卑、羌,匈奴和羯建立起来的秦、燕、代、魏,赵——我听着他们讨论着北方的哪个小国又灭了哪个小国,当今的圣上这次在哪里筹备了多少兵马预备北伐……
我听他们谈论着这些,时常恍惚着而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哪个朝代——是当今的大晋,还是从前那个、于我而言似乎只存在于史书上的春秋战国。
——战争在我们那个时代是很常见的东西,常见到几乎与当今的徽州人们出了家门就打算经商一样普通。
有战争的地方,便必然会有百姓因战争而变得流离失所——家中的男丁为人征召着参了军,一旦战死疆场,尚留在乡中的老弱妇孺们就算是彻底失了依靠。
于是在新安——准确来讲,是在那个时代的任意一个你叫得上名号的郡与县。
在这些地方,你几乎随处都能见到偷着从临近前线的郡县里逃难来的男男女女、随处都能找见失怙失恃的幼年孩童,和那些承受着丧子丧女之痛、又已几乎种不动地了的年迈老者们。
逃难来的年轻男女尚有劳作的能力,只要肯多付出些劳力,他们想在一个全新的郡城里面扎根落脚并不算艰难。
但那些老人与孩子们的处境就没那么容易了。
上了年纪的人手脚不够麻利,下田种不了两石粮食,而街上大多数的商铺与手工铺子,也是不愿意收留他们的。
年纪小的孩子们就更糟糕了——在那个时候,想要养活一个不见得能平安长大的孩子,显然比养一个成年伙计更为麻烦。
何况,许多人连养活自己的一家老小便已然足够勉强,哪里又能再接受这么几个长得正快、吃得正多的孩子?
没了活路可走的、或年老或年幼的流民们,只能扎着堆地躲进了无人居住的巷尾,和城郊因战乱而废弃了的破庙。
庙里残了金身的神只照旧低垂着他们那一双双状似慈悲,实则却又空无一物的眼——满是裂隙与破洞的泥塑身子里偶尔能钻出来几只吱吱叫唤着的、胖得流油的灰毛老鼠。
觉察到了这一点的我很是难过——那种难过不知所起,却让我憋闷得几乎难以喘息。
那时的我并不清楚这情绪究竟是从何而来,我只本能地想要去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改变他们生存的现状。
于是我先是与夫婿商量着,以郡守府的名义在城中开了几间善堂,用以收容那些年迈而失了劳动力的老人,和那些尚不懂人事的、还未开蒙的幼童。
当然,我自知我与夫婿两人并没有那个能拯救天下芸芸众生的能耐,我也不想让新安郡的百姓们仗着郡中设有善堂,便就此不思进取。
善堂除了能给那些无家之人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外,便只提供最基础的、仅能供他们存活的粮食与衣物——每日两顿的粗茶淡饭,一季两套的换洗衣衫。
除此之外,他们想要获得更多东西就必须要付出劳作——我并不指望他们能将那些东西做得多好多快,但哪怕是拿竹帚扫走了地上积的泥、帮着庖厨的师傅们择了一篮子的菜,这些都可以被称之为“劳作”。
——是的,你们大约已经听出来了,我只想让他们“动起来”。
我想让人们明白,即使身在善堂,也要凭着劳动过好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在我们的辖下见到好吃懒做、终日一动不动的懒汉。
与此同时——就是在修建那些善堂的时候,我又收养了一大批那些已过了六岁,懂了事,却还不曾成年、不能独自在外讨生活的半大孩子。
自然,这种“收养”,并非是将他们通通记在了我的名下——与“收养”二字相比,或许“收进府中教养”这个说法要更为合宜。
我将那些孩子们收进了府中,又请来了先生为他们开蒙——天资聪颖、善于读书的孩子自是可以随着先生们继续读书,我们并不介意他们将来学成以后,去当我夫婿座下的门客。
实在不擅长读书的孩子们在学会了人世间最基础道理后,就可以不继续去学那些他们讨厌的经与史了——花匠、厨子、绣娘、车夫……再不济就选择当个侍女或小厮。
郡守府还有许多缺着人的地方,或者他们年纪再长一长,想打了欠条,离开郡守府去独自搏一个营生也可以。
我虽不可能真打心眼里地将他们视如亲子,但一视同仁地尊重他们每个人自己的选择,这点,还是可以做到。
其次,我注意到,城中需要新人的活计越来越少,可从其他地方逃来的难||民却越来越多。
许多手脚健全的成人无事可做,由是整日游手好闲的在城中闲逛。
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没在郡衙里面落过户籍——大多居无定所又身无长物。
这样的一群人实际上是很不安定的——长期的漂泊容易让人沾染上一股土匪似的流气,极端饥饿下的人们又很容易丧失理智。
我很怕他们某一天会突然在城中生出事来——无论是盗窃、抢劫,还是奸淫掳掠,这些都不是我想看到的场面。
单靠书棚里每日施出去的那点米粥,肯定是养活不了这么多人的,我们需得想出来个新法子,来安置这些随时可能如干草般灼成一片的、不安定的成人。
并且,劳作还是必须的。
我不想让他们养成那种不劳而获的坏习惯。
——所以,我究竟该如何安置这些壮年的流民?
郡守府或许还能略微吃下一小批人来当个侍卫,但我们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拉到府里。
田地?
但新安郡到处都是山林,可供人种植粮食的土地又早早便为人占满。
府里不行,田地不够,城中的大小铺子人手早已饱和得不能再过饱和……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这么多人来……
头疼中,窗外的落雨分散了我的注意——我看着那被雨滴溅起寸来高的泥点,忽然记起山中那条泥泞不堪的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