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人稍微少了些，苏雨清他们才有时间坐下来吃饭。
饭是许师傅去国营饭店打的，用苏雨清他们自带来的铁饭盒装着，只见白花花的大米饭上盖着一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那肉热腾腾的，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除此之外，许师傅还买了一些馒头，不掺杂粮，纯白面的大白馒头了，一般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蒸上一锅了。
“这顿饭，厂子报销！”许师傅笑着说，这话当即让大家顿时一阵欢呼。
苏雨清坐在一边吃饭，可能是有些累到了，她不是很有胃口，便拿了一个馒头吃，馒头有嚼劲，带着点面食独特的回甘，她吃了几口，胃口倒是稍微好了一点。
这时候，许师傅走到她身边来，一向严肃的表情在对上苏雨清的时候，却变得无比的慈爱，堪称慈眉善目。
注意到这一幕的织布厂的员工们，只觉得眼前的许师傅极为陌生。
“嘶，你们看许师傅那表情……我在织布厂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对谁的脸色这么好过！”
“可不是，许师傅对着厂长都是那副马脸呢，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还能在他脸上看见这么温和的表情！”
“得了吧，换做是你们，你们对着小苏同志，表情怕是也比许师傅好不到哪里去！”
“……也是，小苏同志可以说是我们厂的救命恩人啊，谁能对她摆脸色啊？”
大家嘀咕着，不过他们也只有聊几句的时间了，吃完饭后，还要和其他人换班了，没看前边还忙得很吗——虽说比之前要冷清点了，但是人还是很多的。
另一边。
许师傅站在苏雨清旁边，语气温柔的道：“小苏同志，是不是很累啊？之后要是有什么事，你尽管安排给小罗他们去做，就别自己费心了……”
“来来，喝点这个，前边街上有人卖的糖水，我偷偷给你买的了！”
许师傅拿着一个捂在大衣口袋里的汽水瓶出来，里边装着甜津津的糖水，因为一直放在口袋里，现在摸起来都还正热乎着了。
苏雨清推辞：“不用了……”
许师傅却道：“要的要的，这可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你放心，这汽水瓶可干净了，我之前洗了好几遍了。”
苏雨清见推辞不过，只能接过来了，她没忘记给许师傅道谢。
许师傅慈爱的看着她，道：“我们厂子的事情，真是多亏小苏同志你了，要不是你，我们厂子这次可能真的要倒闭了啊……我在这里，替大家跟你说声谢谢了。”
许师傅长叹，有时候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但是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些老头，已经和时代落伍脱节了。
他老人家这么郑重其事的道谢，倒是让苏雨清有些受宠若惊了，她道：“您这样，倒是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况且，我也不是白帮忙的。”
她可是拿了钱的，而且还是不少钱了。
对此，许师傅却是摇了摇头，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帮忙，结果就是你帮了我们织布厂所有人……你知道吗，我们织布厂一共一百二十三个员工，这些员工中，有很多都是和我一样，在厂子里工作了大半辈子的。”
他们的大半辈子都是在织布厂里度过的，生活早已与织布厂分不开了。
“如果织布厂倒闭，那么包括我在内的一百二十三名员工都会面临失业的情况，他们很多人上有父母，下有孩子，要是真的失业了，这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了。”
许师傅看向苏雨清，说道：“所以说啊，你拯救的不仅仅是我们织布厂，还有我们厂里的一百二十三个家庭！”
苏雨清听得愣了一下，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她突然觉得，虽然动机不纯，但是自己所做的事，好像真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
中午过后，随着太阳越来越大，广场这边的人流量也逐渐减少了。
此时，织布厂的摊子上的布已经卖了大半了，而抽奖箱里的奖，二等奖和三等奖都抽出来过，特等奖更是无数，不过一等奖，却仍然没出现。
苏雨清意识到这一点，叫过黄爱国来，跟他说了几句。
黄爱国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此时，摊子上还有不少人在买布，其中有一对母女，那对母女的家庭条件看起来应该有些艰难，大冬天的，女人身上穿得极为单薄，虽然有太阳，但是她露在外边的手却隐隐带着冻僵的青色。
站在她脚边的小女孩倒是穿着一件棉衣，不过看起来也不算厚实，她很瘦，像根麻杆，鼻子底下带着很明显的污渍，应该是着凉了，不过其他地方倒是收拾得很干净。
“……这母女俩是我们街上的。”小罗说，“他们家男人原本在糖果厂当保安，可是两年前，有小偷摸到糖果厂，他为了保护厂里的机器，被小偷打断了腿。”
“因为这事，他们一家三口被父母赶出来，带着女儿在外边过日子，这两年，为了给他男人治病，他们家钱也花光了，生活过得很艰难。”
这种家庭，显然是舍不得拿钱买布去做新衣服的，不过织布厂的这种折扣活动实在是少见，或者应该说其他地方都没有，也许能扯点布给孩子做身衣服。
苏雨清看着女人小心翼翼挑选布料的样子，走上去和她聊天。
“您有选好的料子吗？”她柔声问。
女人面上露出受惊的表情，瞪大眼睛看着苏雨清，苏雨清笑道：“我是织布厂的员工，您要是不知道该买什么布，不如我给你推荐一下？”
“……我建议您买这种布，这是棉布，您摸，是不是很细腻柔软？用来做棉衣，或者做贴身的衣服都很舒服的。”
苏雨清对各种料子算是如数家珍，“这料子是我们厂的老款，因为图案有些老气，所以这一次卖，可以给您打七折了！”
“而且您买了布之后，还可以参与我们的抽奖，要是能抽到特等奖，还能获赠这么大一块布头了！”
女人听得有些意动，她细细抚摸着手底下的布，因为手有些粗糙，都不敢用力。
最后，她看了一眼抓着自己衣角，表情懵懂的女儿，咬了咬牙，道：“那给我扯一点吧……”现在的布也是可以扯开卖的，你要多少，就用剪刀剪下来多少。
女人扯了够给女儿做一身衣服的料子，苏雨清他们将布折叠好给她装起来。
眼看女人拿着布就要走，苏雨清忙拦住她，道：“您买了我们的布，是可以参与一次抽奖的，怎么不抽了奖再走？”
女人看了一眼抽奖箱，苦笑了一下道：“我的运气一直都不怎么好，这种看运气的东西，可能不太适合我。”
苏雨清却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而且，你的运气不好，那不如让你女儿帮你抽一下？我听说小孩子的运气很旺的。”
女人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犹豫道：“那让她试试？”
苏雨清笑着让其他人带他们两人去抽奖，女人抱着名叫“甜甜”的小女孩走过去，在女儿懵懂的眼神中，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甜甜，你伸手在这箱子里抽一个纸团出来，好吗？”
女儿软声软气的道：“好……”
工作人员将抽奖箱送到她面前，小女孩伸手细细软软的手在里边抓了一下，抓出一个纸团来，眼神好奇。
黄爱国伸手就要接过来，却没想到女孩已经手快的将纸团给打开了，黄爱国脸上表情一僵，下意识的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苏雨清，眼神有些慌乱。
可是就在此时，他却听见眼前的小女孩软声问：“妈妈，这上边写的是什么啊？”
女人是识字的，只是认识得不多，不过刚好，这上边的字她勉强认识两个，她凑过去仔细的看了，道：“……这上边写的，好像是，一，一等，一瞪奖？”
一等奖？
一等奖！！
女人猛的瞪大了眼睛，黄爱国也瞪大了眼睛，在场的其他人也纷纷瞪大了眼睛。
“什么，一等奖？！你中了一等奖？”旁边正在买布的客人中，不知道是谁嚎了一嗓子，顿时，不止是摊子这边，广场之上的人都纷纷看过来了。
“什么，一等奖出了？这抽奖箱里还真的有一等奖啊？不是假的吗？”
“我还以为没有……”
“快让我看看一等奖长什么样子！”
众人议论纷纷，当然，也有人怀疑：“不会是有黑幕吧？这人说不定就是织布厂的员工了，这东西抽出去，还是在他们的锅里。”
不过这话很快就被其他人给否定了。
“我认识这对母女，是我们那一片的，她可不是织布厂的人，她男人直接腿被别人打断了，家里困难着了，哪里能和织布厂扯上关系啊？”
其他人：哦，那看来和织布厂没关系了。
也就是说，这一等奖，是货真价实的一等奖了？这下，无数人涌过来了，都想看看一等奖长什么样子。
女人被吓了一跳，看着围过来的人群，紧紧的抱住了怀里的孩子。
“……别挤啊，别挤！”织布厂的人忙上前去维护秩序，将女人和孩子从人群中拯救了出来。
而女人只觉得脚下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她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有种极为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
一等奖，我中了吗？我真的中一等奖了吗？
她心里不断的问着自己，却一直没个答案，一直到怀里的孩子伸手摸她的脸，问：“妈妈，你怎么了？”
孩子穿得薄，手冰得很，那没带着多少暖和气的手摸到她脸上，顿时让她打了个激灵，也彻底回过神来了。
“甜甜！”女人双眼放光的看着怀里的孩子，狠狠的抱住她，激动的喊道：“甜甜，你真的太厉害了，你真的给妈妈抽中了一等奖啊！”
女儿不知道一等奖是什么东西，不过她能感觉到妈妈很开心，便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
人群在激动，而苏雨清他们则是在核对一等奖的那个纸团。
黄爱国抓了抓自己的裤子口袋，在那个口袋里，里边还藏着一个写着“一等奖”的纸团。
“……我原本想按照你说的，将纸团换了，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把那个一等奖给抽出来了。”黄爱国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都有些不可思议。
这实在是太巧了。
苏雨清笑道：“那只能说明，这个一等奖注定是她们的……你别说话了，快去把大奖交给人家吧，大家可都等着了。”
黄爱国转头，就看见广场上的人几乎都围了过来了，大家脸上的表情激动又好奇，大家都想看，织布厂是不是会兑换这个一等奖了。
黄爱国理了理衣服，笑着走了过去。
“同志，恭喜你啊！”他笑着对抱着女儿的女人说道：“今天在我们这里买布的人可不少，可是这个一等奖却一直没有人抽走，没想到却被你抽到了。”
女人激动得脸都红了，道：“不是我抽的，是我女儿的运气好。”
她脸上激动之余，又带着一些忐忑——她怕这个一等奖自己拿不到。
换位思考，那可是一辆自行车啊，要是让自己给出去，自己也会舍不得了，不过对方如果不想把自行车给自己，应该会给其他的补偿吧？
女人也不贪心，她想着，只要能给她二十块钱，她就很满意了。
二十块钱，够他们一家人吃两年了。
她正想着了，就听到对方说：“……那么现在，这辆自行车就是属于你的了，你把它骑走吧。”
小罗已经把自行车推过来了，女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辆崭新的自行车，呼吸急促，她不可置信的问：“我，我，这真的能给我吗？”
黄爱国笑着点头：“你抽到了，自然就是你的了，你要如何处置她，也是取决于你自己。回头你是想自己用，还是打算转手把它卖了，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们也不会过问。”
他补充了一句：“不过你要是要自己用的话，得先去派出所打个钢印。”
女人恍惚看着眼前的自行车，到现在，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这辆自行车是自己的了。
“……甜甜，甜甜！我们有自行车了！我们家有自行车了！”她激动的对怀里的女儿说道。
女儿歪头：“自行车，我们家的自行车吗？”
女人点头，她将女儿放在自行车上，伸手抚着自行车冰冷的把手，眼中竟是激动得淌出泪来了。
而围观的人看到这一幕，彻底哗然了，原本有些安静的气氛，再一次，又被引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