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寂寥，只余浪涛拍岸，一声声，像是叩问在心头。
袖袍一荡，终是转身，一步迈出，脚下空间折叠，山川河流疾速倒退，再定睛时，已置身于一间简朴，却萦绕着淡淡药香与剑痕的院落。
院中老树下，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正背对着，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望着树下那一道深刻的剑痕，那是许多年前，一时兴起为她演示剑招时留下的。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却没有立刻回头。
“你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
文慧看着她比记忆中清减太多的背影，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句惯常的、带着疏离的“小小”竟有些难以出口。
周誉那句“她日日夜夜都记挂着你，修为停滞不前”如同冰锥，刺入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
“小小……”
终是唤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
孙小小缓缓转过身来。
脸色是缺乏血色的苍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只是这清澈里盛满了挥之不去的哀愁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通透。
她的修为，果然停滞在当年的境界，寸步未进，甚至气息还有些不稳的浮虚。
“周师兄……去找过你了，对吗？”
她微微弯起嘴角，想笑一下，却只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他总是这样，看不得我难受。”
沉默，算是默认。
文慧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灵动活泼、天赋丝毫不逊于自己的剑阁千金，如今却被情丝折磨得形销骨立，道途中断。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翻涌，有愧疚，有怜惜，更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
孙小小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追逐了无数岁月，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的身影。
他穿着大红袍，风采依旧，甚至更胜往昔，可那眉眼间的沉郁和挣扎，与她何其相似。
“文慧哥哥，”
她轻轻开口，声音像是一片羽毛，却重若千钧地落在文慧心上，
“我们俩，真的很像。”
孙小小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离三尺之外的地方，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明明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该走的是哪条路。”
她抬起手，指尖凌空划过，一道微弱的、带着她独特气息的音律在指尖萦绕，那是她本该璀璨绽放的声音，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的目光穿透了虚空，也仿佛穿透了文慧的灵魂。
“可我们呢？”
她自问自答，语气平静得令人心碎，
“却都忍不住，跟随着那个不对的人，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跟着你，明知你心里装着另一个人，装着那段放不下的过去，却还是像扑火的飞蛾，耗尽了心血，荒废了修行，停在这原地，画地为牢。”
“而你，”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在文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悯，
“你跟着那个‘思彤’，或者说，跟着你记忆里那个早已模糊的影子。明知她是色欲主宰，是天庭之敌，是秩序的对立面，你却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手下留情，自欺欺人。你走的，何尝不是一条背离你‘道’的不归路？也是画地为牢。”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刻刀，剥开文慧层层的伪装，直刺他道心上那道最深的裂隙。
周誉的话是惊雷，是重锤，让他震动。
而孙小小的话，是细雨，是寒风，无声无息地浸透进来，让他感受到那彻骨的冰凉和共鸣。
是啊，何其相像！
都在执着于一段求不得、放不下的感情，都为了这虚妄的执着，偏离了自己本该坚定不移的道路。
她嘲笑我陷在执念里，她自己呢？我怜悯孙小小画地为牢，我自己呢？
不也是在一个更大的牢笼里，作茧自缚？
文慧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大红袍在风中鼓荡，竟显出几分萧索。
看着孙小小那双盛满了悲伤与理解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责怪，没有怨恨，只有同病相怜的痛楚和了悟。
这一刻，仿佛在孙小小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被情丝所困，道心蒙尘，在原地蹉跎了无数岁月的自己。
“不归路……”
喃喃低语，这三个字重如山岳，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孙小小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却是凄然无比：
“文慧哥哥，我们都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说道：
“周哥让我劝你，可我怎么劝呢？我连自己都劝不了。我只能告诉你，看着你，就像看着我自己。这条不归路，我走得太苦，太累，也太不值得……我希望，希望你能早点回头。”
说完，她不再看他，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那棵老树和树下的剑痕，背影重新变得寂寥而决绝，仿佛刚才那番耗尽了她所有心力的言语，已是最后的告别。
“那你能回头吗？”
文慧站在原地，海风似乎还萦绕在身侧，带着腥咸，也带着身后女子身上淡淡的、绝望的药香。
“能，也不能……”
孙小小的眼中闪烁着明悟之光。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
“能最后一次见到你，我们已经很知足了，以后，我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了，因为我们都知道，靠时间遗忘的人，是经不起见面的。”
周誉的诘问，孙小小的自陈，如同两道来自不同方向的洪流，在他心间猛烈撞击。
道心之隙，在这一刻，不再是细微的裂缝，而是轰然洞开，显露出其下深不见底的深渊，以及……深渊对面，那一条被迷雾笼罩，却必须踏上的独木桥。
望着孙小小固执而脆弱的背影，又仿佛看到了色欲主宰消失的那片海域，最终，视线似乎穿透了九重天，与那双高悬的、淡漠的天帝之眼对视。
放下，方能拿起。
斩断旧情丝，方可证无上道。
他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条不归路，是该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