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元年正月,晨曦微露,晨雾尚未散尽,东宫的琉璃瓦在宫人们的清扫下,显得格外明亮。
李忠身着一袭青衫,正静静地坐在廊下,手中翻阅着一卷《论语》。
清晨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衫,侵袭着他的身体,使得他手中的竹简也被冻得发脆。
然而,李忠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寒冷上,他的目光落在“君子务本”四个字上,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李忠闻声抬起头,只见内侍省的总管站在阶下,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诏书,神情肃穆。
总管的声音在结了薄冰的空气中清晰地传播着:
“殿下,圣人有旨。”
李忠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站起身来,迎上总管的目光。
他注意到总管身后的羽林卫们个个按着刀柄,靴底碾过阶前的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的事情即将发生。
总管展开诏书,开始宣读圣人的旨意。
当念到“废皇太子李忠为梁王,出居梁州”时,李忠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的指甲不由自主地掐进了掌心,一股剧痛袭来,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武媚娘还派人送来件狐裘,说这毛色衬他的生辰。
那时他穿着狐裘去给王皇后请安,王皇后摸着他的头顶说:
“坐稳了,别摔下来。”
羽林卫引他出东宫时,廊下的红梅落了瓣在他的袍角。
他回头望了眼,看见自己住了五年的寝殿,窗纸上还贴着去年冬至时剪的喜鹊,被风吹得簌簌动。
有个小内侍捧着他的旧书跟出来,那些书的封皮上都有他的朱笔批注,如今要跟着他去梁州了。
太极殿的朝会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
百官踩着冰碴子上殿,紫袍的下摆扫过丹墀,带起细碎的雪沫。
李治坐在龙椅上,手里的暖炉冒着白气,目光扫过群臣:
“代王李弘,性资仁厚,可立为皇太子。”
许敬宗第一个出列,笏板在手里叩得山响:
“圣人圣明!” 他的朝服簇新,是去年册封皇后时做的,腰间的金鱼袋晃了晃,里面的符契想必也换了新的。
后面的官员跟着附和,声音撞在殿梁上,嗡嗡地响。
李弘被乳母抱上丹陛时,手里还攥着块蜜饯。
他穿着件杏黄色的襁褓,领口绣着个小小的 “弘” 字,是武媚娘前儿夜里亲手绣的。
李治接过他,把蜜饯从他手里抠出来,换了块玉佩塞进他掌心 那是太宗皇帝赏的,玉质温润,被体温焐了快二十年。
武媚娘坐在东侧的凤座上,鬓边的金步摇没怎么动。
她看着李弘被李治抱在怀里,小小的手抓住龙袍的一角,忽然想起李忠刚被立为太子时,也是这么小,被长孙无忌抱在太极殿的门槛上,接受百官朝拜。
梁州的驿道上,李忠的马车碾过结冰的河面,发出咯吱的声响。
车帘被风掀起,他看见道旁的枯树杈上,落着只孤雀,见了马车也不飞,只是歪着头瞅。
侍读递过件棉袄:
“殿下,梁州比长安冷,披上吧。”
李忠没接,只是盯着自己的指甲。
那上面还留着握笔的茧子,是在东宫抄《孝经》磨出来的。
他想起昨夜武媚娘派人送来的点心,是他小时候爱吃的杏仁酥,只是咬下去时,觉得比去年的苦些。
长安城里的坊市挂起了彩绸。
绸缎铺的掌柜把新到的红绫挂在最显眼处,对着买布的妇人笑:
“新太子册立,做件红袄子沾沾喜气。”
妇人摸着绫罗的光面,说要给孙儿做件肚兜,上面绣个 “弘” 字。
东宫的匠人正忙着改匾额。
“承乾殿” 三个字被凿下来,木屑落在地上,混着没扫净的雪。
新的匾额是紫檀木的,刻着 “明德殿”,墨迹还没干,用炭火烘着,烟从窗缝钻出去,在蓝天上扯出细缕。
李弘的启蒙老师被请到宫里时,怀里揣着本《尔雅》。
他跪在李治面前,听见圣人说:
“教他认字就行,别太早学那些经义。”
武媚娘在旁补充:
“先教‘孝’字,让他知道敬父敬母。”
梁州的王府还没收拾好,李忠暂时住在内使的旧宅。
夜里他听见老鼠啃木箱,那是装着他东宫旧物的箱子,里面有顶没戴过的太子冠,珍珠的穗子被啃断了两根。
他起来点灯,看见窗纸上有个人影,是侍读在外面守着,手里的刀鞘在地上磕出轻响。
太极殿的庆宴摆了三天。厨子们杀了百十来只羊,肉汤的香气飘出皇城,引得街面上的野狗对着宫门狂吠。
武媚娘给李弘喂粥时,勺子碰在玉碗上,发出叮叮的响。
李弘的嘴角沾着米粒,她用帕子擦了擦,看见他的眼神像极了李治,却比李治多了点温和。
废太子的诏书贴在各州的城门上,被风吹得卷了边。
有个老吏用浆糊把边角粘好,对着 “梁王李忠,食邑二千户” 的字样叹气:
“去年还是东宫太子,今年就成了外藩王。”
旁边的小吏接话:
“宫里的事,就跟这城墙似的,说变就变。”
李忠在梁州收到长安送来的赏赐,是两匹蜀锦,上面绣着缠枝莲。
他让侍读收进箱底,和那件狐裘放在一起。
狐裘的毛被虫蛀了几个洞,像雪地里的脚印,乱得不成样子。
立春日,李弘穿着太子礼服去太庙行礼。
他的步子还走不稳,乳母在旁边扶着,冕冠的流苏扫过脸颊,痒得他直笑。
武媚娘站在殿下看着,看见他对着太祖的牌位磕了个响头,额头红了一片,像落了点朱砂。
梁州的梅花开了,李忠站在树下,看着花瓣落在青石板上。
侍读说长安的新太子开始读书了,认的第一个字是 “国”。
他捡起片花瓣,夹进那本《论语》里,刚好夹在 “君子务本” 的那一页,花瓣的红映着墨迹的黑,倒有几分好看。
太极殿的烛火彻夜不熄。李治看着李弘的生辰八字,上面写着 “福禄绵长”。
武媚娘在旁研墨,墨条在砚台上磨出沙沙的响,忽然说:
“把梁王的食邑再加一千户吧。”
李治抬头看她,她的鬓边插着支碧玉簪,是去年李弘生辰时,西域使者送的。
更漏敲过五下,梁州的王府安静下来。李忠躺在床上,听见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和长安的调子不一样,慢了半拍。
他翻了个身,锦被上的缠枝莲纹硌着后背,像谁在轻轻挠,又像谁在暗暗提醒 这梁州的夜,比东宫的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