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乙卯日,碎叶城的梆子刚敲过三更。
阿史那贺鲁盯着铜镜里自己染白的鬓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李治亲赐的玉带銙。
那上面雕刻的狻猊纹,此刻硌得他心口发疼。
帐外传来亲兵压低的咒骂声,不用看也知道,是唐廷派来的监军又在查岗。
“都督,各部首领都到了。”
心腹泥孰匐撩开毡帐,腰间弯刀的铜环撞出闷响。
阿史那贺鲁抓起案头的羊皮卷,上面用朱砂圈着唐军在西疆的布防图 。
整整三年,他借着都督的身份,把这些兵力部署摸得一清二楚。
议事帐里弥漫着马奶酒的酸臭。
十八个部落酋长围坐成圈,有人啃着羊腿,有人抠着指甲缝里的泥。
阿史那贺鲁猛地将羊皮卷甩在地上:
“唐廷又要增税!这次要收走咱们四成牛羊!”
“贺鲁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处木昆部的老酋长眯起眼睛:
“去年陛下刚赏了咱们绸缎,还封了几个小子做郎将。”
“绸缎能当饭吃?郎将的官印能换牧草?”
阿史那贺鲁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的旧伤疤:
“这伤是我跟着苏定方打龟兹时留下的!我替大唐流血卖命,结果呢?我儿子在长安做人质,三年没见着面!”
帐内陷入死寂。阿史那贺鲁弯腰抓起一把沙土,任其从指缝漏下:
“你们以为唐廷真把咱们当自己人?上个月,我亲耳听见监军说咱们是‘喂不熟的狼’!”
他突然踹翻酒坛,浓烈的酒气混着沙土弥漫开来:
“上个月,我的牧群冻死三百头羊,去跟安西都护府借粮,他们怎么说?‘都督府自有存粮,何必叨扰’!”
“可唐军势大……”
另一个酋长嗫嚅着。
“势大?”
阿史那贺鲁冷笑,从靴筒抽出密信扔过去:
“陇右闹饥荒,唐军主力都调去运粮了。西疆现在只有五千老弱残兵,连战马都凑不出两千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还记得三年前吗?乙毗咄陆可汗的旧部被唐军追着打,像丧家犬一样逃进沙漠!现在,该让他们尝尝被追着打的滋味了!”
泥孰匐突然拔刀剁在案几上:
“贺鲁大哥说得对!咱们突厥男儿,凭什么给汉人当牛做马?”
他的刀刃还沾着今早宰杀的羊血,在烛火下泛着暗红。
破晓时分,阿史那贺鲁站在碎叶城头。
唐廷赐的 “瑶池都督府” 匾额还挂在城门上,他啐了口唾沫:
“去把这破牌子摘下来!”
转头对亲卫下令:
“告诉监军,就说我请他来喝践行酒。”
监军校尉跨进都督府时,腰刀还没出鞘就被扑倒在地。
阿史那贺鲁踩着他的后背,抽出对方的佩剑在掌心把玩:
“你不是总说我是‘归化的好犬’吗?今天就让你看看,狼是怎么咬人的!”
剑锋闪过,校尉喉间喷出的血溅在墙上,在 “忠君报国” 的唐楷匾额上晕开一片暗红。
长安,太极宫的早朝乱成一锅粥。
李治将战报摔在阶下,震得站班的官员们齐齐后退半步:
“阿史那贺鲁竟敢反叛?朕封他做都督,赏他金银,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黄门侍郎宇文节捡起战报扫了两眼:
“陛下,据密探回报,贺鲁私蓄兵力已久。去年他以抵御吐蕃为名,征调各部青壮三万余人……”
“为何没人上报?”
李治拍得龙椅扶手咚咚响。
“安西都护府的折子说贺鲁练兵是‘恪尽职守’。”
宇文节顿了顿,
“而且西疆各部向来不服唐廷管辖,贺鲁振臂一呼,怕是响应者众。”
殿外突然传来喧哗,鸿胪寺卿举着文书冲进来:
“陛下!处木昆、鼠尼施等部送来战书,说要追随阿史那贺鲁重建西突厥汗国!”
李治抓起案头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片飞溅:
“传旨!命梁建方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即刻点兵西征!朕要让贺鲁知道,背叛大唐的下场!”
碎叶城里,阿史那贺鲁正在清点缴获的唐军粮草。
粮仓角落堆着去年李治赏赐的绸缎,他扯过一匹擦了擦刀上的血:
“什么天可汗?不过是个守不住边疆的毛头小子!”
转头对泥孰匐下令:
“派人通知西突厥旧部,就说阿史那贺鲁要带着他们打回故地!”
深夜,阿史那贺鲁独自坐在都督府书房。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案头,他展开一张泛黄的羊皮 。
那是祖父手绘的西突厥疆域图,鼎盛时期的版图从碎叶城一直延伸到里海。
“孔拉特”(在突厥语里是爷爷的意思)
他对着地图喃喃自语:
“孙子终于要替您夺回这片土地了。”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亲卫拎着个五花大绑的人闯进来:
“都督,抓到个唐廷细作!”
那人蓬头垢面,却死死盯着阿史那贺鲁:
“你忘了陛下对你的恩情?”
“恩情?”
阿史那贺鲁抽出匕首抵在对方咽喉:
“我儿子在长安做了三年人质,连生病都没人管!我替大唐守了三年边疆,换来的是猜忌和羞辱!”
匕首落下的瞬间,他想起李治登基那年,在承天门大宴群臣,亲手给他斟酒的模样。
“把尸体扔出去。”
他擦了擦手,对泥孰匐说:
“明日起,封锁碎叶城所有出入口。
再派人去联络吐蕃,就说咱们愿与他们共分西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阿史那贺鲁走到窗前。
碎叶城的夜空没有长安的繁华灯火,只有稀疏的几颗星子。
他摸着腰间重新系上的狼头腰带 那是用杀死的唐军将领的皮带改制的。
反叛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可他知道,真正的恶战还在后面。
三日后,梁建方的先头部队抵达庭州。
探马来报,阿史那贺鲁的叛军已经攻占了盐泊城,沿路烧杀抢掠,连唐廷设立的烽燧都被夷为平地。
“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梁建方气得摔了酒杯:
“当年在长安,他见了陛下连头都不敢抬,现在竟敢称王称霸!”
而此时的阿史那贺鲁,正站在盐泊城城头接受各部的朝拜。
他头戴从唐军仓库抢来的金盔,虽然尺寸偏大,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威风。
“传令下去”
他对身边的书记官说,
“就说我阿史那贺鲁,要做西突厥的大可汗!”
当晚,阿史那贺鲁在可汗大帐宴请各部首领。
他举起盛满马奶酒的银碗:
“这碗酒,敬那些瞧不起咱们的唐人!从今天起,咱们不再是他们的附庸!”
帐内响起一片欢呼声,有人甚至拔出刀在空中挥舞。
阿史那贺鲁望着热闹的场面,却感到一阵空虚。
他想起在长安做质子的儿子,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好。
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复仇的火焰取代
等他夺回西突厥的故土,等他的铁骑踏破长安,他会把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梁建方的大军在庭州集结完毕时,阿史那贺鲁的叛军已经扩充到五万人。
他派人在唐军的必经之路上埋设陷阱,砍伐树木阻塞道路。
“告诉梁建方”
他对送信的使者说,
“想要我的脑袋,就来战场上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