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承乾自郊外围猎惊变归来后,当夜便突发恶疾。子时刚过,昭穆宫便传出急召太医的钟声。
十二位身着绛紫官服的御医在龙榻前排成长列,轮流上前请脉。
为首的张院判指尖刚搭上帝王腕间,便是一惊——那脉象浮数如雀啄,时而又沉微似虾游。
他借着把脉的姿势,偷眼窥视龙榻上的情形——只见莫承乾面色泛起异样的潮红,犹如饮了烈酒般艳若朱砂,可额间渗出的冷汗却冰凉如霜,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森森冷光。
那件绣着十二章纹的明黄寝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帝王瘦削的锁骨上,隐约可见其下突起的骨骼轮廓。
“陛下......”张院判刚要开口,莫承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方雪白的丝帕掩在唇边,待取下时已染上点点猩红。
侍立在侧的李厚谦眼疾手快,立即将帕子收入袖中。
“如何?”圣上声音嘶哑,眼神却异常清明。
张院判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臣等需会诊商......”
“一群废物!滚出去!”
莫承乾突然暴起,手臂一挥将床头的青玉药盏扫落。玉盏在地上炸裂开来,漆黑的药汁飞溅,十二位御医的官靴上顿时斑驳如墨。
“臣等告退!”御医们仓皇跪拜,倒退着退出内殿。为首的张院判在门槛处绊了个趔趄,险些撞翻鎏金仙鹤烛台。
殿外汉白玉阶下,皇后正带着宫女们疾步而来。为首的宫女手捧缠枝莲纹药匣,却被带刀侍卫横臂拦住,“娘娘恕罪,陛下口谕......”
太医们匆匆向皇后行礼,紫袍翻卷间已疾步退向长廊。待转过影壁,压抑的议论声顿时炸开:
“圣上脉象怎会忽如雀啄,忽似虾游?”
“今日随驾的是刘太医,听说在猎场遇到了......”
“嘘——”
张院判突然驻足,官靴在青石板上磨出刺耳声响,“慎言!”他胡须颤抖,眼角余光已瞥见九王爷的蟒纹锦靴踏过积水而来。
“张院判留步。”莫承渊的声音在雨幕中格外清冷,腰间玉佩相击,叮咚如催命的更漏。
御医们顿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不敢抬头。
莫承渊一把扣住张院判的手腕,玄色披风一展便将人带至廊柱阴影处。他指尖力道极大,掐得太医腕间青筋暴起,“张大人,皇兄究竟染了什么恶疾?连本王探视都被拒之门外?”
张院判吃痛,却不敢挣扎。借着檐下宫灯昏黄的光,他看见九王爷眼中寒芒闪烁,额角青筋随着远处雷声隐隐跳动。
老太医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终是颤声道,“王爷明鉴......陛下脉象诡谲,老臣行医四十载从未......”
“说人话!”莫承渊突然发力,将他又往阴影深处拖了半步。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九王爷半边阴鸷的面容。
张院判的乌纱帽歪斜到一边,几缕花白的鬓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
他颤抖着嘴唇,声音细若蚊蝇,“老臣怀疑......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啪!”
莫承渊突然松开钳制,张院判猝不及防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上朱漆廊柱,发出一声闷响。
九王爷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羊脂玉佩,忽然低笑出声,“邪祟作乱?张大人,太祖朝时,有个太医也这么说过,你可知后果......”
他直起身,望向雨幕深处若隐若现的昭穆宫飞檐。琉璃瓦在闪电照耀下泛着诡异的青光,宛如巨兽的鳞甲。
“若真是邪祟,倒也......”九王爷的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
莫承渊突然回神,一把揪住张院判的衣领将人提起,眼底闪过一丝癫狂,“解法?你们太医院不是最擅长......以毒攻毒么?”
张院判被九王爷拎着衣领悬在半空,两条腿像筛糠似的打着颤,官靴上的泥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他嘴唇哆嗦得厉害,花白的胡子也跟着抖动,“王、王爷......此事非同小可,老臣实在不敢......”
莫承渊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俯身凑近,薄唇几乎贴上张院判的耳朵,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听着,明日皇兄定会再召你入宫视诊,你就说夜观天象,紫微晦暗,提议请白云观的道士入宫驱邪。”
一滴冷汗顺着张院判的鼻尖滑落。远处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九王爷眼底的幽光——那里面哪有半分对兄长的担忧,分明涌动着令人胆寒的算计。
张院判浑浊的老眼在宫灯下剧烈颤动,眼白上布满血丝。他那松垮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王、王爷容禀......”枯竹般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前官袍,将孔雀补子都揪得变了形。
“今夜这雨......”他忽然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一道闪电恰在此时劈过,照亮他惨白的脸,“时骤时歇,云层厚重,紫微星垣......怕是一时难以观测啊......”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雨幕袭来,竟将太医的乌纱帽掀翻在地,咕噜噜滚到九王爷脚边。
张院判慌忙去捡,却因腿软一个踉跄跪倒在积水里,溅起的泥水沾湿了莫承渊的蟒纹袍角。
莫承渊缓缓低头凝视着跪伏在地的张院判,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张大人这是要同本王玩一出......避实就虚的文字游戏?”他忽然俯身,蟒纹袍角扫过张院判颤抖的手背。一枚玉佩从衣襟间滑出,正是御赐的双龙戏珠纹样,在闪电照耀下泛着森然青光。
“老臣不敢!”张院判慌忙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莫承渊缓缓直起身形,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雨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睫毛上悬而未坠。
他忽然抬脚,乌皮官靴重重碾在张院判的乌纱帽上,精工编织的帽翅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那不如本王换个明白些的问法。”
他靴底施力,将官帽一点点碾入泥水中,声音却轻柔得可怕,“明日太医院......准备如何向满朝朱紫解释圣躬违和?是说偶感风寒......还是受了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