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渐渐隐没在西城墙垛之后。任冰头戴斗笠,身披粗布短褐,指节间还刻意沾着泥垢,俨然是个起早送菜的农夫。
他在城楼阴影处已凝立三个时辰,露水浸透了草鞋。
青石板上终于传来马蹄声,却是一队禁军巡夜而过。凌霜姐弟进京时骑的那匹枣红马,此刻正拴在巡夜队伍末尾,马鞍上还挂着凌霜的许久不用的玄铁面具——那是她行走江湖时必不可少的物件。
任冰修长的手指猛地攥住腰间软剑,粗布下传来金丝缠柄的细微摩擦声。他呼吸骤然凝滞,连心跳都似停了半拍。
事情远比预想的更糟,恐怕京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终究......还是连累了他们。”他望着渐暗的天色,喉间突然涌上铁锈味。
昨日冰窖之中,雪儿眼波潋滟似春水,朱唇轻启时呵出的白雾萦绕在二人之间。她指尖抚过他手背的旧伤,温软的触感让他恍然回到三年前东海之战的初遇。
若这真是永诀,他甘愿以毕生柔情化去她心头寒冰。至少最后刻在她心上的,该是他为她抿去泪痕时,指腹间小心翼翼的温热,而非上一次分别时那些言不由衷的绝情话语。
任冰在暗巷中静立良久,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腰间盘着的软剑。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身形如鬼魅般掠向六扇门后院的梧桐老树。
借着树影翻入书房时,案头景象令他瞳孔骤缩——那方他亲手雕琢的青玉砚台,此刻竟还搁在惯用的位置。
砚中残墨未干,笔架上狼毫微润,连镇纸摆放的角度都与三日前分毫不差。这份刻意维持的“如常”,让任冰后颈寒毛根根倒竖。
“太干净了......”他指尖掠过案几,竟未沾半点尘埃。自己失踪数日,六扇门上下竟无一人寻找?除非......这里早已被织成了一张无形的蛛网,而他,正是那自投罗网的飞蛾。
正思忖间,门外突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任冰身形一闪,隐入雕花门后的阴影处。
卓越推门而入,手中还端着半碗未吃完的阳春面。二人目光在铜镜中短暂相接,卓越却恍若未见,自顾自地抱怨道,“这些禁卫把衙门围得铁桶似的,整日在这里蹭吃蹭喝......”
他故意将面碗重重放在案几上,汤汁溅出的形状恰似一个箭头,“唉,我得去趟......地字号牢房查查那批新到的刑具。”
待脚步声远去,任冰凝视着案几上渐渐晕开的油渍——那方向分明指向六扇门最隐秘的密道入口。
卓越蹲在签押房檐下,手中磨刀石发出规律的“沙沙”声。突然,他指尖一颤,刀锋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老孙!地字号牢房的灯油该换了!”
孙启从卷宗堆里抬头,手中茶盏“失手”跌落。瓷片在青砖地上迸溅的脆响中,他宽大的官服袖摆“恰好”扫过烛台,将任冰闪入回廊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李猛正擦拭着铁链,铜盆突然“咣当”砸在铁栅栏上。回声在石壁间震荡时,他压低嗓子,“赵风!丙字牢的排水沟又堵了!”
赵风从阴影中现身,手中火把“不慎”引燃一堆干草。在浓烟升腾的瞬间,他踹开通风井的铁网。
任冰的身影如游鱼般滑入井中,赵风的铁靴“恰好”踩住松动的铁网,将其复位。
楚妙语的红绸伞倒插在渗水处,伞骨机关发出三声轻响。她指尖一挑,伞面珍珠“叮当”落入水中,声波沿着水道精准传向深处。
任冰从水闸机关口跃出时,石室青砖上整整齐齐摆着:卓越从不离身的玄铁腰牌;孙启贴身的断刃匕首;李猛特制的铜牢钥匙;赵风专属的火折铜筒;妙语心爱的鎏金发簪。
“老大。”赵风沙哑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这石室是当年沈总捕头亲手设计,四面灌铅,中间夹着三层熟铁。别说禁卫,就是圣上的暗卫也摸不清门道。”
任冰正检视着密道机关,忽闻身后正门处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楚妙语第一个闪身而入,手中红绸伞还在滴水。她见到任冰背影时脚步一顿,伞尖“嗒”地磕在青砖上。
“老......老大。”平日伶牙俐齿的女捕快突然结巴起来,眼角泛起桃花般的红晕。
通风井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赵风带着一身水汽钻进来,铁手铐在腰间叮当作响。
这个素来冷硬的汉子,此刻却像被水雾迷了眼睛,狠狠抹了把脸才抱拳行礼,“老大。”
李猛是踹开暗门进来的,手里还拎着半坛女儿红。酒坛“咚”地砸在石桌上,溅起的酒液打湿了他卷起的袖口——那上面分明有未干的泪痕。
“老大......喝酒。”
孙启和卓越最后现身,两人肩头还沾着伪装用的茅草。孙启的断刃匕首“不小心”掉在地上,卓越则突然对墙上的霉斑产生了浓厚兴趣。
“都......都到齐了。”卓越清了清嗓子,声音却比平日哑了三分。
任冰转身时,五个人齐刷刷别过脸去。石室里只剩烛芯爆开的噼啪声,和那些拼命压抑的吸气声。
他望着眼前这群平日里嬉笑怒骂、此刻却连头都不敢抬的属下,嘴角忽地扬起一抹熟悉的戏谑笑意。他伸手一捞,拎起李猛带来的女儿红,仰头灌了一大口。
“啧,老李你这酒掺了辣椒水吗?”他故意咂了咂舌,“难怪连眼泪都辣出来了。”
众人一怔,随即楚妙语“噗嗤”笑出声来,她伸手抹了一把眼角泪痕,“老大说得对,定是这劣酒害的!”
赵风趁机一把抢过酒坛,粗声粗气道,“头儿既嫌酒差,不如尝尝我从禁军伙房顺来的烧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油纸包,鸡腿上赫然印着禁军统领的私印。
众人哄笑间,卓越突然指着任冰的衣摆惊呼,“老大你这衣裳......莫不是偷了小楚的胭脂染的?”
只见任冰黑衣下摆沾着几处暗红——分明是未愈的旧伤又渗了血。
任冰不慌不忙掸了掸衣角,“可不是么,妙语的胭脂可比金疮药还贵呢。”
石室里顿时笑骂声四起,方才的凝重早被冲散。只有墙角滴落的水珠记得,方才有人借着举坛饮酒的姿势,飞快抹去了眼角的一点晶莹。
楚妙语一把将任冰按在石椅上,伸手挑开他被血黏住的衣袖,指尖金疮药抹得又重又急,“老大这伤要是化脓了,我就把卓大哥养的鸽子炖了给你补身子。”
卓越正蹲在墙角比划禁军布防图,闻言差点跳起来,“我那可是信鸽!”
他手中炭笔在图上画了个圈,“禁军这日跟盯紧了地字牢,尤其是新关进来的那几个江湖人......”
赵风突然从水槽边直起身子,湿漉漉的掌心在衣摆上抹出几道水痕,“有个少年的背影,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折冲府死士。”任冰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对!”赵风一掌拍在大腿上,“是十七那小子,去年追了他十里地,愣是被他逃了......”
“那孩子本是替我送密信给卓大哥......”任冰的话音突然凝滞,眼底寒芒乍现,“同行可有一位与他眉眼相似的女子?“这话虽是问句,语气却已笃定如铁。
李猛与赵风对视一眼,后者沉声道,“四男一女,分了三批押送。”
任冰猛地撑起身子,却见楚妙语手中绷带如银蛇吐信,倏地缠上他渗血的伤处,骤然收紧——
“嘶......”任冰倒吸冷气的声音在石室中格外清晰。
楚妙语葱白指尖翻飞,系出个精巧的蝶结。烛火将她眼中水光映得潋滟,“现在知道疼了?次次都撇下兄弟们独闯......”嗔怪的话语在喉间转了三转,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她别过脸去,借着整理药箱的动作,将一滴温热的泪悄悄抹在了袖口暗纹处。
石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墙外隐约传来禁军换岗的梆子声,混着远处更夫沙哑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卓越突然拍案而起,“管他几批人马!六扇门的地牢,还轮不到禁军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