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时间仿佛凝滞。
皇帝唐世成指尖那枚玉佩停止了转动,被他紧紧攥入掌心。
他缓缓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深不见底,重新落在下首三人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
“施爱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你说了这许多,贤能、魄力、威望、军心、民心……条条框框,皆是指向一个远超常格的标准。
依你之见,满朝皇子皇女之中,乃至宗室子弟之内,究竟何人,能当得起你这‘破局立新’四字,堪为这大乾储君?”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几乎是将施元恒逼到了必须直言不讳的墙角。
纪王和唐世渊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钉在施元恒脸上,心脏狂跳,仿佛能预见他将要吐出的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施元恒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决断,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毅然。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离座,行至御案正前方,整理了一下袍袖,随即双膝跪地,以头触地,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大礼。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忠直言。”他抬起头,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皇帝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臣以为,能承此重任,当此危局者,非——玉宣公主莫属!”
“轰——!”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个名字真真切切地从当朝左相口中吐出时,纪王唐世纪和宗正寺卿唐世渊仍是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写满了骇然与难以置信。
“施相!你……你疯了不成?!”纪王声音尖利,因极度的震惊而破了音,“玉宣是公主!是女子!
自古焉有女子为帝之先例?!此乃牝鸡司晨,颠倒阴阳,乾坤倒悬!祖宗法度,礼制纲常,岂容如此践踏?!”
唐世渊也急步上前,对着皇帝深深一揖,语气急促惶恐:“皇兄!万万不可!施相此言实乃祸乱朝纲之论!
公主殿下虽有功于社稷,但储位传承关乎国本,岂能因一时之功而废千古规制?我大乾立国数百载,从未有过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若立女帝,天下诸侯如何心服?万民如何看待?周边虎狼之国,又将如何耻笑我大乾无人?!届时国将不国啊,皇兄!”
两人情绪激动,你一言我一语,将“女子不得干政”、“祖宗家法”、“天下非议”等理由反复陈述,御书房内一时充满了紧张和反对的声浪。
皇帝唐世成的脸色在烛光下明暗不定,他没有看激动得面红耳赤的纪王和宗正,目光始终落在跪地未起的施元恒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施爱卿,纪王与宗正所言,你也听到了。立女帝,亘古未有。你提出此议,可有说服朕,以及说服天下人的理由?”
施元恒再次叩首,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静:“陛下,纪王爷,唐大人,臣请问,何为祖宗法度?法度规制,是为固国安邦,还是为束缚手脚,坐视江山倾颓?”
他不等二人回答,便继续道:“昔日未有之事,未必今日不可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如今之大乾,内忧虽暂平而隐患未消,外患环伺强敌窥视,岂是恪守‘女子不称帝’之陈规旧条便可高枕无忧之时?”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开始一条条陈述,每一条都如同重锤,敲在在场之人的心上:
“其一,于陛下,玉宣公主孝悌无双。陛下前番病重,危在旦夕,满朝皇子或各怀心思,或束手无策,是公主,不惜以削爵赴死作保,力排众议,引入李长风救治,方使陛下龙体转危为安!此乃救父于濒死,挽天倾于既倒之大孝!试问,当时太子何在?二皇子又何在?”
纪王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当时太子与二皇子的表现,确实令人心寒。
“其二,于社稷,玉宣公主功勋盖世!东境叛乱,逆贼势大,朝廷危如累卵。太子怯战推诿,是公主,以一介女流之身,临危受命,挂帅亲征!
她在滁州身先士卒,血染征袍;她在落魂涧力挽狂澜,扭转战局;她在黑风平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是她,与麾下将士浴血奋战,最终平定八王之乱,收复东部山河,使我大乾国祚得以延续!
此乃定鼎乾坤、再造社稷之不世奇功!试问,此等功业,历代皇子,几人能有?”
施元恒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势,压得纪王和唐世渊喘不过气。
“其三,于威望才干,公主更是无人能及!她不仅在军中威望崇高,深受将士爱戴,在民间,百姓感念其平定战乱、解救黎民之恩,皆称其为‘女中尧舜’!
此乃民心所向!而其处理政务之能,陛下亦亲眼所见,刚毅果决,知人善任,绝非寻常只知吟风弄月之辈可比!”
“其四,”施元恒说到这里,略微停顿,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纪王和唐世渊,语气变得深沉,“关于所谓‘女子不能称帝’之古训……臣近日偶闻,京中流传一话本,名为《清婉传》,不知陛下与二位王爷可曾听闻?”
皇帝眼眸微眯,似乎想到了什么。纪王则皱眉,他自然听说过,甚至太子还因此书而暴怒。
施元恒继续道:“此书虽为话本,却暗藏机杼。书中女主李清婉,凭借超凡才智与坚韧魄力,于乱世中崛起,最终登临帝位,开创盛世。
此书在民间流传极广,茶楼酒肆,巷议街谈,百姓争相传阅,非但不以为忤,反觉理所当然,甚至多有‘若玉宣公主能为帝,必是天下之福’的议论!”
他加重了语气:“陛下,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民间观念已在悄然变化,对女子执政并非如以往般全然排斥。
这说明,百姓所求,非是执掌权柄者必为男子,而是一个能带给他们太平盛世、安居乐业的明君!
玉宣公主之功、之能、之德、之威,已得军心民心认可,此乃大势所趋!若因拘泥于性别之见,而弃此最合适、最得拥戴之储君人选,岂非是因小失大,置江山社稷于险境?”
施元恒一番长篇大论,引据现实,剖析利害,更是巧妙地抬出了民间舆论的悄然变化,将“女子称帝”的禁忌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再次深深叩首:“陛下,臣此言,非为一己之私,实乃为大乾千秋万代计!玉宣公主文韬武略,德配其位,功高盖世,深得民心军心,实乃当前继承大统、带领大乾走出困境、开创盛世的不二人选!望陛下明察,顺应天意民心!”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纪王和唐世渊被施元恒这一连串掷地有声的理由驳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却再也找不出强有力的反驳之词,只能焦急地望向皇帝。
皇帝唐世成缓缓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仿佛在消化这惊天动地的提议,也仿佛在权衡着这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决断。
良久,皇帝终于睁开双眼,那眼底深处,一丝压抑已久的、混合着欣慰与决绝的光芒。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施元恒,手在空中虚抬,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爱卿……请起。今日就议到这里,都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