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金钟再鸣,沉沉三响,昭示着今日改风日的早朝,至此——退朝!
“退朝——!”
随着黄门内侍高声唱喝,数百朝臣依序退出丹墀,金銮大道上靴音杂乱,却无人言语。
那是沉默中带着忐忑,那是风暴之后的压抑余韵。
“许中相,请。”霍纲低声一语,陪着许居正缓步走下台阶。
他始终沉默,步伐却比平日更缓几分。
此刻的他,虽然仍披着象征朝廷中心的紫纹长服,可那一身沉重的威仪,仿佛随着那句“此事,明日再议”而彻底裂开了缝。
“他听了新党的。”许居正低声喃喃,仿佛只是对自己说。
霍纲紧紧皱眉:“未必……也许,尚有转机。”
许居正淡淡一笑,像是走累了的老人,道:“若还有转机,今日他就不会‘呵斥’咱们了。”
“你可记得,他登基之初,那一场早朝?”
霍纲心头微动,回想起那天的情形——那时候的萧宁,尚未兵起、尚未剑立,只是一介名声败坏的少年天子,在朝堂上讷言、迟疑,频频望向许居正等人寻求支持。
可如今……
龙气在身,御敌归来,朝纲在握。
曾经的依靠,是否已成了可被剥离的“旧制”?
就在这时,一道低笑从后方响起。
“许中相,今日神情,比昔日愈加稳重了啊。”
语声并不大,却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许居正脚步顿了顿,转身望去,只见王擎重与林志远正从另一侧台阶快步走来,周身簇拥着几位新党中人,皆面带笑意。
“王尚书,林尚书。”霍纲淡声应道,面无表情。
“哎,霍大人。”林志远笑着拱手,眼神却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与戏谑,“你们走得可真快,我们还以为要在朝门口恭送中相一程呢。”
“毕竟,这位许中相,坐了这么多年,想来也不容易,哪怕明日不再为相,咱们也该好生送送。”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听起来仿佛真心实意,可每一个字中都带着锥心刺骨的嘲弄。
“林尚书莫太心急。”霍纲面色铁青,拱手还礼,“朝事未定,位序未改,许大人之位,还轮不到你等来安排。”
“哈哈。”王擎重笑得风雅:“霍大人此言差矣——陛下既言‘明日裁定’,那就是‘必裁’。”
“不过是一道圣旨罢了,依我等目下之势,许大人若能从容谢恩,保得全身而退,已属难得。”
林志远眯眼笑道:“霍大人何必动怒?新旧更替,本就是改风之意。许中相若能退位让贤,将是百官之福,百姓之幸。”
“再说了,新法施行,讲究的是用人唯才。咱们新党之人,虽年轻些,但未必就无能。”
他目光扫过两人身后的几位老臣:“朝堂不是讲资历的地方,是讲本事的地方。许中相年事已高,正可归养林泉,不必再操国事之心了。”
这番话,说得唇枪舌剑,却笑容满面。
边孟广闻言,脸色已经涨得通红,几欲上前动怒,却被许居正抬手止住。
“无妨。”许居正看向王擎重与林志远,眼神如古井无波,只淡淡道:
“你们得势,是天子之命。”
“但我只希望……你们将来不要后悔,今日所种下的因。”
林志远轻笑:“许大人这是咒我们了?朝中可是有律明文——官员言咒国政者,可削品降职。”
王擎重呵呵笑道:“老许哪能做那种事?他老人家最会的,就是忍让与清高。也罢……他这般风骨,我们做小辈的,总归是佩服的。”
许居正不再言语,只是缓缓颔首,带着霍纲、边孟广转身而去。
阳光透过晨雾洒在他满是皱纹的面庞上,将那一双沉静的眼,照得泛起微光。
而身后——
林志远轻笑着低声道:“看吧,真的是老了……连怒火都熄了。”
王擎重负手而立,语气淡漠:“他没熄。他只是在赌,赌天子能看出我们所为的真意。”
“可惜了。”他说完这句,淡然摇头,“这赌……他输了。”
……
许府之中,黄昏将至。
许居正换下朝服,坐在内室窗下。
身旁静放着几卷旧简,都是当年太祖设“改风日”之初所留遗篇,纸张已旧,墨迹斑驳。
霍纲立在一旁,眉头紧锁。
“老许,你我当真……要坐以待毙?”
“朝堂将乱,法度将崩,那群人只为私利,不思社稷……”
许居正闭目养神,过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
“朝堂之事,从不以喜怒定兴亡。”
“我且看他萧宁明日之断。”
“若真要罢我相职——”
他缓缓睁眼,眼中已有锋芒浮动。
“那就看,他能不能坐稳这张龙椅了。”
窗外竹影婆娑,风起无声。
黄昏将至,御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窗外暮色沉沉,瓦檐下的铜铃随风轻摇,发出清冷的叮当声,像是宫中回荡的一丝隐秘暗语。
屋内,萧宁正端坐在书案之前,一身玄衣素袍,冕冠未卸,眉目间却无半分疲态。
他右手执笔,左手轻敲案面,案上铺展着一幅洁净竹纸,纸面已有数十人名,笔画斜正,各自对应着不同的州地与职衔。
铁拳立在一侧,手中托着一卷密册。
他低声朗读,一字一句如铁石落地。
每报一人,萧宁便在纸上添上一笔。
字未多,气未浮,却笔笔沉凝。
这些名字,并非朝堂中人,亦非中枢列卿。
他们或是来自边地州府,或出寒门书塾,或隐身山林,却皆是铁拳亲自走访、亲眼考核之才。
无关门第,无关出身,只看一腔赤胆与一纸政术。
从密州的盐丁策令,到河泽之地的水渠判案,再到南安府中那位十年未上调的孤吏,皆在其列。
这,是一张属于未来的册子。
不是留名的功绩簿,而是颠覆旧制的新纲图。
铁拳轻声又报了一个名字。
萧宁略一停笔,轻问一句:“此人……如何?”
铁拳答道:“孤身抗税纲,力保百姓三年粮田未失,讼案不入郡府者五十九起,无一反复。”
萧宁颔首,将其名落于纸末。
随即又抬手,翻过前页,继续书写。
今天,这样的事情,已经重复了太多次了。
每当一人名字报出,若无异议,便被写入那张竹纸之上。
不为奖功,不为赐禄。
只为补缺。
为换血。
为立新。
屋内无他声。
只听笔走龙蛇,与灯火跳动,交织成夜色中一道冷肃之音。
萧宁落下一笔,停顿片刻,忽问道:“楚西府那名官吏,可曾再查?”
铁拳点头:“查过了。”
“此人出身微寒,未受援引,却治讼断务极为清明,民间颇有称赞。”
“属下亲至郡地,与十数户百姓对谈,所言无伪。”
萧宁“嗯”了一声,目光微沉,又将那一行人名提笔往前挪了一位。
铁拳望着那排得愈发密集的名单,忽低声一问:“陛下,何时起用?”
萧宁未答,只将笔搁于案旁,神情淡漠。
他望着那一张纸,半晌后才道:“时候未至。”
“再等一朝。”
窗外日头已没,暮色沉沉,宫人悄然点上灯盏,室内红光映照,竹纸上的字迹如金火飞洒,隐隐透出几分肃杀。
屋内静得只剩下笔墨摩挲之声。
铁拳望着那份愈加饱满的名单,低声道:“陛下,若用此册为骨,补缺之事,定然大成。”
萧宁轻轻点头,放下朱笔,靠椅而坐。
他闭眼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世人以为,变法只是换法。”
“可朕要的,是换人。”
“若人心不变,何谈纲纪?”
“新党之人,视国事为私器,视百官为马牛。”
“若任其继续,数年之后,大尧将不剩半点清骨。”
“这次让他们动起来,现在他们动的也差不多了!”
他缓缓睁眼,望向前方金漆龙纹屏风,眸中光芒沉静如水:
“接下来,咱们把所有的新党成员,都罗列一遍吧。”
“可不能有漏网之鱼。”
“还有那些摇摆者,顺风倒的人,也一并算进来。”
“他们若不能守住底线,那便不是友,是患。”
铁拳应声称是,展开第二卷密册。
烛火映在那纸面之上,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字,仿佛在纸上复活。
他语声压低,却字字如铁。
“工部侍郎项玉成,外表清廉,实则与王擎重勾结,夺得五州工役调配权。”
“刑部推事石重远,平日无甚声名,然三次暗中为林志远之弟案牍遮掩,已成前哨之笔。”
“国子监左教丞韩鸣,自称不涉党争,实则数次与新党走动,月前密访王府。”
“吏部郎中尹懋,地方推官秦跃,兵曹判史董从远……”
一个又一个名字,在这暗夜中缓缓吐出。
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牵连着数十条线。
有的联通官场,有的贯穿边府,有的攀附京城勋贵。
而那些表面温良无害的旧臣,那些在风口浪尖处从未发声的沉默者——也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
铁拳声音渐重,眉间肃然。
“这些人,或未出手。”
“但一朝风变,皆会借势而起。”
“若不预先防备,日后……只怕是养虎为患。”
萧宁静静听着,眼中毫无波澜,唯有指节在案几上一下一下轻叩,宛如战鼓未起的节律。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这些人,一人一档。”
“户部、兵部、吏部三路要案,从今起暂缓审核。”
“待朕令出,所有名册——对调、复查、问责。”
铁拳顿时应道:“是。”
“不过……”萧宁顿了顿,眼神缓缓收回,落在眼前那一摞名单之上。
“王擎重他们以为,朕一直未动,是不敢动。”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
“朕一直在等他们把所有的底牌,所有的爪牙,全都亮出来。”
“你若不让他们以为稳了,他们就不敢露出尾巴。”
“可现在——”
他一指点在纸上,声音沉入三分:
“已经差不多了。”
“朕要的局势,已经到了。”
铁拳身形一凛,感受到这位年少帝王语气中那股即将落子的肃杀。
他知道,从现在起,这盘棋,终于要开始收官了。
“既如此——”萧宁抬手,取过一枚墨玉镇纸,按在名单一角。
“便将这一册,收作‘册一·替补’。”
“等朝堂新法公布之日,便以此为起点。”
“新政,立于此人。”
“旧制,葬于此意。”
铁拳拱手领命,将名册小心收入袖中。
片刻后,他又低声问道:
“陛下,是否要着人盯紧林志远等人动向?”
“是否要传御林卫接替暗探,防其突变?”
萧宁微微摇头。
“不急。”
“他们现在,只当朕已信了他们。”
“让他们得意几日,也好——多走几步。”
“一步两步还不够,朕要他们走得远,越远越好。”
“这样一来……”
他眉目低垂,唇角却勾起一抹冷意。
“才跌得狠。”
铁拳闻言,不禁肃然。
这已不是那个初登朝堂,略带羞涩的少年君王。
这是一个,能把敌人引到深渊边上,亲手一脚踹下去的帝王。
沉默片刻,铁拳又拱手一拜:“陛下,若到了那一日,臣愿为先锋。”
“代清流之人,讨还朝堂之清白。”
萧宁目光一闪,缓缓颔首。
“那一日,不远了。”
“此时风平浪静,正是暴雨前的宁寂。”
他站起身,走至窗前。
夜色中,宫灯如豆,远处皇城层楼林立,苍穹之下,一切都陷入沉眠。
可那一双站在御书房窗前的眼睛,却透彻如刃。
他低声道:
“让他们狂。”
“让他们笑。”
“笑得越大声,待他们跪下时——”
“朕听得,才更清楚。”
夜色沉沉,宫城之外的东南方,郭府中灯火未熄。
庭前几株枫树随风摇曳,叶影婆娑,洒在廊前石阶上,仿若斑驳棋局。
书房内,香炉微熏,纸卷堆叠,烛火将墙上映出一人端坐的身影。
大相郭仪,褪去朝服,身着素青常袍,仍端坐案前,面容凝肃。
他面前摊着几页朝中文书与内阁转折副本,一旁还放着今晨弹章副卷,红印未干,字字刺目。
屋门忽被推开,郭芷披着一件云纹薄披,快步走入。
“父亲。”
“我听说了早朝的事。”
她目光冷静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步履未停,径直走至案前。
郭仪未起身,只轻轻点头,示意她落座。
郭芷却并不坐下,而是站定,低声却坚定道:
“父亲,现在你还觉得……陛下是在‘刻意为之’么?”
“这已经不是铺势了。”
“今日新党连中相都敢弹劾,他却连一句阻止都没有!”
“连许老……都险些当场罢黜!”
“若再这么下去,清流尽除,你和霍相也要——”
她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急色。
“你们的位子,也怕是要保不住了!”
郭仪终于放下手中笔,长出一口气,望着女儿那双带着执拗的眼眸,许久未语。
屋中一片静寂。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我明白你担心什么。”
“只是……”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案上的弹章之上,“这一切……是否真是他有意纵容,还是他……”
“真的,被那群人骗了。”
这是郭仪心中,从未言明,却从朝会后一直萦绕不去的疑问。
他素来信萧宁。
从他归朝第一日,那番“于兵火中归来,孤身斩王”的铁血手段,到平日里在内阁之上对新政细案的亲裁过问,他从不觉得萧宁是个昏君。
可今日之事,终究让他心生动摇。
他没能救许居正。
也没能驳林志远之言。
甚至,在众臣劝谏之后,竟还反斥清流——
这一切,像是……换了个人。
郭芷却见父亲陷入沉默,越发焦急。
“父亲,萧宁他,是不是已经不再是那个你们所托付的君主了?”
“你还打算等吗?”
“还是说,要眼睁睁看着他被王擎重他们围着转,最后将你们一个个推下去,换上那些会拍马的嘴脸之徒?”
她话虽激烈,却并无怨怼之意,更多的是一种无法遏制的焦灼。
郭仪抬眸望着她,眼中第一次浮现犹疑。
“你说得对。”
“这局棋……怕是到了该问一问的时候了。”
他缓缓起身,拂袖理襟,披上素纹外袍。
郭芷一愣:“父亲,你要去哪?”
郭仪步履坚定,目光如炬。
“宫中。”
“去见皇后娘娘。”
郭芷微惊,随即反应过来:“你是想让卫娘娘劝陛下?”
郭仪轻轻点头,语声沉稳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决然:
“陛下此番之变,我尚不能断定是计谋还是迷失。”
“但若他还有一线犹疑,还能听一句忠言——那便只能从她口中说出。”
“他们夫妻情深,那位娘娘又素来心明如镜。”
“若是旁人,他未必肯听。”
“但她……或许能唤醒他。”
郭芷犹豫了一瞬,终还是点头。
她知道父亲此举,是在走一条冒险之路。
若皇后不允,或事泄被人诟为“干政求情”,那对郭氏并非好事。
但若不试……清流之势,怕是已岌岌可危。
“念在旧日。”
郭仪轻声自语,眼中浮现一抹幽深回忆。
“当年先皇在世时,我与昌南王,还有卫将军三人同饮共谋,从边防至内政,无不并肩。”
“卫将军战殁,王爷病故,如今只剩我一人,还立于这世。”
“既如此,替他们再护一次萧家血脉,也算不负故交。”
郭芷静静听着,眼中也不禁泛起一丝复杂情绪。
“父亲。”
“若见到卫娘娘……你真的,能劝得动她?”
郭仪淡淡一笑:
“劝不劝动不打紧。”
“但至少,我要让她知道——”
“这朝堂,不该就这么,被那群小丑染了色。”
他话音一落,吩咐外头备马。
暮色将尽,天色已黑。
可郭仪披上大氅,步履如风,衣摆猎猎作响,眼神中却多了一道从未动摇的光芒。
他要进宫。
为一纸劝言。
也为昔日山河,今日社稷。
……
夜已深,碧花殿中,静谧无声。
帘外风动,摇曳着檐角灯火,几点烛光洒入宫帷之中,将那绣着山水飞禽的缎幕照出微微晃动的金边。
卫清挽坐在内室榻前,一身素缎常服,广袖落地,眉心紧蹙,手中捧着一卷半开的诗册,却良久未曾翻动。
她目光落在窗外,仿佛透过层层宫墙望向那深宫正殿的方向。
灯光照亮她的侧颜,平日里沉静端然的眸子里,却多了一丝她极少流露的……困惑。
自改风日朝会以来,许多事已逐渐脱离她能理解的轨迹。
她不是愚钝之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看得懂萧宁。
从他归朝之初的步步为营,到临州平乱时的孤剑横陈,再到朝堂初立,重整旧局,她从未怀疑过那个清冷自持、杀伐果断的夫君。
可最近这些日子,新党的声音愈发猖狂。
王擎重进逼,林志远弹章,连许中相都被堂而皇之地攻讦。
而萧宁——
却像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他没出声。
也没制止。
甚至,连那场朝会上的呵斥……都像是站在了新党那一边。
“他……真的,是故意的吗?”
卫清挽轻声自语,语气中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
她很少这样。
可今晚,她却无法释怀。
小莲从偏殿中端茶入内,见她神色恍惚,便轻声唤道:“娘娘,茶凉了。”
卫清挽回过神来,轻轻点头,端起茶盏,却未喝,只是指了指窗边。
“小莲。”
“你说,这几日……你有没有觉得,陛下,有些不一样了?”
小莲一怔,手脚顿时有些不安,支支吾吾道:“奴婢……不敢妄言。”
“这等大事,小莲只是个伺候人衣食的丫头,哪敢妄猜宫政。”
卫清挽笑了笑,没有责怪,只低声道:“你虽是丫头,可也日日伺候在身边,看得多,听得多。”
“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小莲低下头,小声道:“奴婢……只觉陛下这些日子心事颇重,有时候连夜未眠。”
“可到底在想什么,奴婢真不敢妄测。”
“新党之事……奴婢更不敢插嘴。”
她说着,悄悄望了卫清挽一眼,又低头行了一礼。
卫清挽看着她,微微颔首,又转头看向不远处安静侍立的冰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