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灵萱的脚尖几乎要碾碎地上的腐叶。
顾修然的手掌始终虚虚护在她后腰,短刃在指间转了个花,寒光擦过她耳际时带起一阵风。
山雾漫过来,她能闻到松脂的苦香混着顾修然身上冷冽的铁腥气——那是他新铸短刃未褪尽的淬火味。
\"等等。\"顾修然突然拽她往树后一躲。
郑灵萱的后背贴上粗糙的树皮,抬头正撞进他沉如深潭的眼。
他的指尖点了点前方——月光漏下的空地上,一枚银簪斜插在青苔里,尾端的蝶纹被血浸得发暗。
郑灵萱的喉咙发紧。
那蝶纹她太熟了——三年前在黑店后厨,孙二娘用这根簪子挑开过她的衣襟,说要看看\"美人的骨头是不是也生得标致\"。
当时簪子上沾着李长风的血,此刻亦然。
\"是她的。\"梅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知何时她和唐三娘已跟了上来,梅若雪蹲下身,戴鹿皮手套的手指轻触银簪,\"黑店时期她总说这是母亲留下的,蝶尾嵌的是滇南红玛瑙。\"她翻转簪子,月光下一点暗红闪过,\"果然,这处缺口是我去年在黑市见过的——她拿这簪子换过十箱迷香。\"
郑灵萱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年前那场大火她守了三天三夜,焦土里翻出半块带蝶纹的簪头,当时以为是孙二娘的遗骸。
此刻却见完整的银簪,连蝶尾的红玛瑙都在,她突然想起那女人断气前的笑:\"我会回来,看你哭着求我。\"
\"她没死。\"这句话像块烧红的铁,烫得她舌尖发疼。
空尘子不知何时站到了林边。
他的白衣沾了松针,佛珠在指间串动,每一颗都擦出暗红的光:\"当年叶知秋让我封锁混沌之门时,孙二娘是他最信任的暗桩。\"他袖中滑出半片残玉,裂纹如蛛网爬满表面,\"这是叶知秋濒死时塞进我手里的,说等'守界之主'出现再交。\"
郑灵萱接过玉简的瞬间,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冰凉的玉贴住额头,画面像被撕碎的布帛突然拼合——
密室里烛火摇晃,叶知秋的脸半隐在阴影中,他握着孙二娘的手腕,指节发白:\"若我失败,就让轮回继续......唯有她能完成使命。\"孙二娘的眼泪砸在他手背,染湿了那枚守界令的纹路。
下一刻火光冲天,她仰起脸时泪痕未干,却将火把重重砸向堆满火药的木架。
\"轰\"的一声,郑灵萱踉跄后退。
顾修然的手臂及时圈住她腰,短刃\"叮\"地插进地面稳住身形。
她望着空尘子,喉间发紧:\"叶知秋说的'她'......是我?\"
空尘子垂下眼,佛珠摩擦声沙沙响:\"叶知秋曾说,守界之主需渡尽八苦,方得破局。
孙二娘......或许是他布下的最后一局。\"
\"灵萱姐!\"
林子里突然传来李长风的吼。
郑灵萱转头,见他提着鬼头刀撞开荆棘丛,刀鞘上还沾着新鲜的血——显然是从山脚下一路砍过来的。
他的目光扫过银簪,又扫过空尘子手中的玉简,喉结滚动两下,鬼头刀\"当啷\"砸在地上:\"那毒妇若真是......\"他咬碎后槽牙,眼尾的红血丝爬进瞳孔,\"老子现在就去烧了她的老巢!\"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众人耳中。
郑灵萱望着李长风因愤怒而发抖的背影,又望向林深处那团越来越浓的雾——那里似乎还飘着若有若无的铃铛声,比先前更急,更锐,像根细针,正一下下挑着她紧绷的神经。
李长风的鬼头刀撞在青石上迸出火星,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踉跄两步,转身时衣摆带翻了半块腐木,碎屑劈头盖脸砸在郑灵萱脚边:\"她若真是叛徒,当年黑店那把火早该烧穿你喉咙!\"他脖颈青筋暴起,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三年前她捅你那刀偏了三寸,分明是留手!\"
郑灵萱垂眸盯着银簪上的血渍,指节抵着太阳穴缓缓揉动。
松针落在她肩头,被顾修然的指尖轻轻拂去。
三年前孙二娘刀尖挑开她衣襟时,确实在锁骨下三寸停住——当时她以为是对方想慢慢折磨,此刻回想,那刀尖颤抖的频率,竟像在丈量什么。
\"因为她知道我是关键之人。\"她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松涛里的细流。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拢过来,她抬眼时眼底燃着冷光,\"叶知秋说守界之主需渡尽八苦,孙二娘若真是暗桩......\"她捏紧残玉,裂纹硌得掌心生疼,\"她要做的,是替我渡最后一苦。\"
梅若雪的鹿皮手套绞着机关匣,铜齿轮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引蛇出洞?\"
\"放出消息。\"郑灵萱从腰间扯下半枚虎符——那是归墟客栈的信物,\"就说我要去归墟深处找混沌之门。\"她扫过李长风紧绷的下颌线,又看向空尘子微颤的佛珠,\"孙二娘等了三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林子里的雾不知何时散了,露出半轮残月。
顾修然的短刃突然抵住她后颈,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归墟是死局。\"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尾音却像淬了冰,\"你打算拿命赌?\"
郑灵萱反手扣住他手腕,指腹碾过他虎口新结的茧——那是昨夜替她锻造避毒环时磨的。
她笑了,眼尾微微上挑:\"不然呢?\"
顾修然的瞳孔缩成细线,却在触到她掌心温度的瞬间松了手。
他退后半步,短刃\"噌\"地收回鞘中,金属摩擦声惊飞了两只夜枭。
篝火噼啪炸响时,林婉儿的咳嗽声像碎瓷片扎进夜色。
郑灵萱转身时,正看见她扶着树干坐起,苍白的脸在火光里像张薄纸。\"灵萱姐......\"她的手攥着被角,指节泛青,\"小心顾修然。\"
郑灵萱的动作顿住。
她蹲下身,替林婉儿拢了拢被子,指尖触到对方额头的冷汗——明明喝了她调配的醒神汤,怎么还烧得这样厉害?\"婉儿,你说什么?\"
林婉儿的指甲掐进她手背,力气大得不像病弱之人:\"他太了解你了。\"她的声音突然发哑,\"你爱吃桂花糖蒸栗粉糕,不爱喝苦茶;每次要冒险前,会无意识转左手腕的玉镯......\"她的目光穿过郑灵萱,落在篝火另一侧的顾修然身上,\"这些,连我都是跟了你三年才摸清的。\"
郑灵萱的手腕微微发颤。
她下意识去摸腕间玉镯,冰凉的玉扣硌着脉搏。
顾修然正低头擦拭短刃,火光在他眼尾投下阴影,竟让她想起昨夜他替她裹伤时,也是这样垂着眼,说\"伤口再深半寸就伤了筋\"。
\"傻丫头。\"她握住林婉儿的手,轻轻拍了拍,\"他是我并肩走了三个世界的人。\"
林婉儿却别过脸去,望着篝火里跳动的火星:\"可守界人说过,混沌之门的钥匙......\"她的声音突然被咳嗽截断,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郑灵萱的心猛地一沉。
她转头要喊梅若雪拿药,却见顾修然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心里托着个青瓷药瓶,瓶口飘出熟悉的参茸香。\"她中了寒毒。\"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我在她水壶里下了暖身散。\"
郑灵萱接过药瓶的指尖发僵。
她望着顾修然转身走向阴影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第二日晨雾未散时,队伍在山脚下整备。
李长风的鬼头刀擦得锃亮,刀鞘上缠着红绸——那是林婉儿昨夜强撑着缝的,说\"见血不祥\"。
梅若雪调试着机关弩,铜簧的轻响像细碎的心跳;唐三娘在检查绳索,每根都被她用匕首挑开看了内里;空尘子盘坐在石上诵经,佛珠串过掌心时,每颗都沾着晨露。
郑灵萱系紧腰间的虎符,抬头时突然顿住。
山径尽头的雾霭里,站着个穿墨绿裙的女人。
她的银簪在雾中闪着冷光,蝶尾的红玛瑙像滴凝固的血。
不是孙二娘是谁?
\"你准备好接受命运了吗?\"她的声音比三年前更沉,像块浸了水的老玉。
郑灵萱的手按上腰间软剑。
她能听见身后李长风抽刀的破空声,梅若雪机关弩上弦的咔嗒声,唐三娘握紧绳索的摩擦声。
但她的目光被孙二娘身后的身影钉住了——二十个黑衣人,腰间悬着半块残玉,和空尘子昨日拿出的那枚,裂纹走向分毫不差。
守界人服饰。
孙二娘向前走了两步,晨雾在她脚边散开。
她的眼角有细纹,却笑得像当年在黑店后厨时那样肆意:\"灵萱,我不是敌人。\"她的指尖抚过银簪上的蝶纹,\"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山风卷起她的裙角,露出内侧绣的守界令纹路。
郑灵萱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腕间玉镯不知何时开始发烫,烫得皮肤发红——那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有物件主动产生反应。
顾修然的手覆上她发烫的手腕,体温透过皮肤渗进来:\"归墟,或许不是死局。\"他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是起点。\"
孙二娘的身影在雾中愈发清晰,守界人腰间的残玉开始共鸣,发出细碎的蜂鸣。
郑灵萱望着那二十道身影,突然想起叶知秋残像里的火光——原来当年的大火,烧的不是黑店,是守界人的退路。
而孙二娘,从来都不是黑店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