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进心理咨询室的时候，谢萧的心情难免有些忐忑。
“谢先生你坐。”裴少君笑容满面地招呼着他，“你不用紧张，我们就像朋友一样聊聊天，你可以想到哪里就说哪里。”
“嗯……”
其实谢萧设想过很多次他的开场白。到底从父亲说起，还是从殷墨渊说起呢？
最后他觉得还是从殷墨渊说起比较轻松。
“你是殷总的朋友吧。我不清楚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总之，他就是个强迫我的混蛋！”
裴少君笑道：“这我倒是有所耳闻。”
“……他都跟你说了？你们那么熟？”本来谢萧听到殷墨渊说裴少君是他的朋友，以为只是没什么深交的普通朋友。“恕我直言，这样的话你能客观对待这次咨询吗？你会在我们的关系里偏向他吗？”
“我当然会客观。”裴少君收起脸上的笑，认真点了点头，“请你放心，我拥有一个心理咨询师的专业素养，一定会尽量客观公正。何况即使是跟他谈起和你之间的事，我也从来没偏向他过，他那些极端行为我可经常都是在批判呢。可惜他不会完全听我的。”
谢萧松了口气，“那我就开始说了……哎其实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总之，就是我觉得是应该讨厌他的。可是，我却好像反而比以前更喜欢他了！你说我这是什么毛病？”
裴少君听到这番话，凝思了片刻。
之前他仅仅是从殷墨渊口中听到关于谢萧的种种，并不真实了解这个人。
在殷墨渊的说法里，谢萧日常被他爸折磨得死去活来，每天致力于怎么摆脱他。
从这种说法，裴少君很难感受到谢萧对他父亲那个依恋的部分。
所以他才会建议殷墨渊对谢萧温柔一些，继续当舔狗，好弥补他童年中缺失的温情。
但此刻裴少君才发现，谢萧所需要的绝不仅仅是舔狗。
“那个……”谢萧再次难以启齿般地开口，轻轻说了一句，“我不会有点受虐倾向吧？”
谢萧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聪明人，他是有一定自我觉察能力的。
所以虽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也控制不住自己思绪会往这个方向飘。
这个词如果谢萧自己不说，裴少君肯定不敢贸然主动说。对这些隐秘属性的主动探究，必须放到两人之间的咨访关系已经非常深入稳定的时候，而且有些性格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接受咨询师主动问自己有没有受虐倾向。
但既然他自己都已经说了，裴少君当下便只是温柔地一笑，“谢先生你不用有心理负担，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心理状态。这个世界的S和m恐怕比我们想象中还多，只是这些属性都不会暴露在阳光下而已。”
“我不是m！”谢萧赶忙澄清，“被打我是不会有快\/感的！只会痛而已！”
“呵，其实大家被打都会痛。有些m之所以会追求被鞭打的愉悦感，更多地是源于一种心理感觉。但是，并不是所有有被虐倾向的人都会产生身体的愉悦感。
“譬如说有的女性长期遭遇丈夫家暴，她非常痛苦，可是偏偏就是不肯离婚。当然，你如果问她不离婚的理由，她会说出很多，比如为了孩子，因为惧怕对方的威胁……可是本质上，她就是自己有某个部分在享受被控制，被暴力对待。”
“……”谢萧想起谢羽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是因为殷墨渊对我施暴的时候跟我爸有点像，我才会被他吸引？我也会享受被粗暴对待的感觉？”
“谢先生你的自我觉察能力很强呀。”裴少君真心地夸赞了谢萧一句。遇到这么聪慧悟性高的来访者，心理咨询师是会比较轻松的。
谢萧苦笑了一下。
除开自我觉察能力，也是谢羽的那些话启发了他。表面上他一直都在拼命否认谢羽的每句话，可其实他的内心早就动摇了。
“长期在父母的强势控制和管教中长大的孩子，会容易形成低自尊状态，长大后容易被和父母相似感觉的伴侣所吸引。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被控制才是被爱，他们不熟悉爱的其他形式。”
“所以……”谢萧一时间觉得心情十分复杂，“控制真的也是一种爱吗？”
“当然是了。”裴少君笑了笑，“你会去费尽心思和手段地控制一个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的人吗？”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谢萧居然觉得有点开心。
但下一瞬间他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自我厌恶感，觉得自己没救了。
原来真的如谢羽所说，自己一直都在卑微地渴求着那一点点父爱，哪怕它如此扭曲。
裴少君微笑着继续说道：“其实你真的不用觉得有受虐倾向很可耻，有些m对自己的属性接受度很高，他们可以去到处炫耀自己拥有一个强大的S。而S那也不是随便当的，难道只会打人就行了吗？某些特殊圈子里的顶级S，他们俊美，强大，事业有成，性情冷酷，对其他人都不屑一顾，只会去操控他们的m。这不值得m骄傲吗？”
“……”谢萧陷入了一阵沉思。
“我们就试着拿你身上的情况来说。你的父亲，是谢氏集团的董事长，多么强大多金，是A市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对吧？你觉得其他人求着他打他会看他们一眼吗，他会为了控制你花那么多心思，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爱呢，你怎么就不可以享受这种感觉呢。”
“……也许你说得对。”谢萧终于不得不承认这点，“小时候，我觉得我爸很强大，很厉害，似乎什么事都难不倒他，那时我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他也会耐心地教导我他所知道的知识和技能。如果不是我越来越觉得他的控制欲强到了令我窒息的地位，我会很愿意跟他多待在一起。”
“是呀，你自己终于意识到了呢。那咱们再说说我那朋友殷墨渊。他年轻英俊，事业有成，多少男男女女想爬他的床都被他赶下去了，他会去强迫别人吗？你因此而对他产生好感，也很正常……”
“可我不想这样！”谢萧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裴少君，“我不想享受这种感觉！我想拥有更平等健康的关系，难道不可以吗？！”
“呵，当然可以。这也就是你会踏进心理咨询室的原因呀。”
裴少君的笑容中添了几分欣赏。
“那些会去炫耀自己S的m，根本不需要来做心理咨询，因为他们内心没有冲突。
“而谢先生你，是拥有一份想要自己的人生变得更好的信念才来的呀。我们当心理医生的呢，最欣赏的就是这种来访者。”
谢萧此时终于理清楚了自己的内心状态——
自己心里有一个部分确实是在享受被控制被粗暴对待的感觉；可是有另一个部分，又对此非常厌恶。
他现在需要把这两个部分做一个整合。
而此时的他忽然觉得有些想哭。
因为，他那个一直被自己所排斥所抗拒的部分，终于被自己看见并且尝试接纳了。
这种接纳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裴少君对此温柔接纳的鼓舞。
原来做心理咨询真的是有用的。
“那，我该怎么让自己改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呢？”
裴少君微笑道：“你先不要着急，因为过于急切地改变同样是对自己内心某个部分的排斥。不过，我们可以做些小尝试，一步步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