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
刘高兴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三个字,左手捏着一支钢笔大小的注射针剂,用右手弹了弹针尖,确保出液通顺,便将针头戳入了脖子。
“别念叨了,至少剧院内都疏散干净了。”
“他妈的。”
“唉,你在这骂,燕崇武也听不见啊。”
“他妈的。”刘高兴似乎只会说这三个字了。
猎人邓也在打药,二人注射的针剂名为“杰出”,针如其名,这两支注射剂是防剿局最杰出的造物,它来自阿陀耶出没时留下的分泌物。
阿陀耶是无光地狱内最不可名状、最恐怖的邪祟,这两支来自阿陀耶的注射剂足以媲美大祭司的至高杰作,而且几乎没有副作用,但也正因如此,这针剂的数量极其有限,上级只发配了这两支,只轮得到猎人邓和猎人刘用,他们的徒弟只能凑活用别的针剂。
于小谦给自己打了一针“马瑟琳”,他感觉药效渐渐发作,脚步渐渐轻盈起来。
刘高兴握了握拳,金属手套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看来“杰出”发作了。
“杰出”是最纯粹的物理增幅药剂,猎人刘从腰间拔出一只钢锥握在手中,死钢打造的钢锥,在他手里软的像一块橡皮泥;他的感知也被针剂放大了,空气中的每一丝炁都逃不过他的察觉。
“邓子,奏效了吗?”
刘高兴对上了猎人邓的目光,猎人邓点了点头。
“那就开整。”
二人同时转头看向通往化妆室的道路,道路似乎无限延长了,像一个莫比乌斯,他们同时迈步向前,脚步声音回荡着,无穷无尽。
于小谦咽了口唾沫,跟在队伍最后,他开始怀疑,今天将会彻底改变他的命运。
而且他猜对了。
换做以往,像刘高兴和猎人邓这样的调查员是绝对不会露出脚步声的,但今日不同,今日,隐藏脚步已经毫无意义。
三十秒过去了,但在于小谦看来,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
终于,化妆室的门被刘高兴一脚踹开,木门碎裂,残余的半扇门板在合页上哀鸣,轰然倒地。
猎人刘吼道:
“防剿局!!!”
昏暗的灯光洒在猩红的地毯上,投下诡谲的光影。室内,空气仿佛凝固,昏暗的灯光映照在墙壁上,投向门外,投下六人扭曲的影子。
刘高兴和猎人邓的针剂效果已经发作,两人率先进了门,手臂肌肉微微鼓胀,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武器在手,杀气四溢。
二人看向化妆室中央,看向他们要杀的人,不,他们要杀的东西。
“我做什么了吗?”那东西问。
化妆室中央,一名身穿白衬衫、牛仔裤的鲛人女子正手持眉笔,为一名俊美男子描眉画目。
男子坐在虚空中,身着大红长袍,袍角绣着繁复的花纹,散发出一股夹竹桃花的幽香。
他的双手各有六根手指,修长而苍白,正轻搭在鲛人肩上,即使猎人刘等人闯入,他依然没有侧目观看,而是静静盯着鲛人的眼睛看,仿佛那里面有星辰大海。
那两双眼睛对视着,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画好了,”鲛人收起眉笔,浅笑一下,“上台吧。”
“遵命,我的乖。”
男子也笑一笑,转身,站了起来。
他就是武神祠的头号大祭司:戏命司。
鲛人将化妆工具放在桌上,转身看向六人,眼里什么也没有,就仿佛她什么也没看见。
戏命司则不然,他看向六人的那一刻,除了猎人刘,其余五人都是通体一颤。
于小谦站在六人最后,握着抗异常金属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他默默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为的是提防潜在的幻术。
但戏命司并没有使用幻术,他的目光里三分是戏谑,三分是愠怒,三分是无可奈何。
其余九十一分是笑。
面对戏命司的目光,于小谦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自己的灵魂被剥开了,毫无遮掩,就好像没穿衣服,尽管他身上的护具和装备加起来足有两公斤重。
他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后退,但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即使灌了铅,还是颤抖起来。
“动手!”
刘高兴低吼一声,率先打破僵局,说话间,腰间两根钢锥已在手中。
针剂的效果让猎人刘的投掷力达到了恐怖的程度,他的首要攻击对象是戏命司。
两根钢锥被投掷而出,发出斯图卡轰炸机般的声响。
世界仿佛陷入了一段蒙太奇,一切都,慢了许多。
钢锥朝着戏命司飞去,一前一后,擦过戏命司的脖颈,留下两道血痕。
与此同时,猎人邓一声怒喝,十字弯刀划出一道寒光,身形如豹,猛地跃向戏命司。
戏命司抬手,一股无形的炁席卷而出,他本可以施法,但同时面对两名猎人,如果时机不对,只要他一开口,势必会激起猎人们的反制,为此他选择用最纯粹的力量发动攻击。
高手之间的对决,从来不是循序渐进的,戏命司的抬手看似平淡,实则已是全力杀招。
胜负只在顷刻间。
猎人邓回身躲闪,但他没能适应“杰出”带来的增幅,乱了节奏,居然被这一击命中了。
无声无息,猎人邓的身体却像是被巨锤击中,整个人被狠狠压在墙上,十字弯刀脱手落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的护具发出嘎吱声,骨头在这股力量下微微变形,若不是“杰出”药剂的加持,这一击已经要了他的命。
“师父!”
猎人邓的三名徒弟见状,顾不得危险,纷纷冲向戏命司,试图解救被压制在墙上的猎人邓。他们的抗异常金属刀闪烁着微光,攻势凌厉。与此同时,于小谦却愣在原地,双脚像是被钉住,动弹不得,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戏命司那诡异的目光,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理智。
几乎同一时间,刘高兴掷出两枚钢锥,破空之声再度传来。
但是这次,钢锥并不是朝着戏命司射去。
第一枚钢锥精准地刺入鲛人女子的左肩,第二枚更狠,直接钉穿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带飞出去,钉在了化妆室的墙上:鲛人和戏命司都没有料到刘高兴会冲着她发起攻击,因此没能做出反应。
金紫色的血液从伤口涌出,顺着墙壁淌下,散发出腥甜的气味,鲛人女子发出一声呻吟,身体挣扎了几下,便无力地垂下头。
身为大祭司,她没有死,但也动弹不得了。
戏命司先是一惊,随即意识到猎人刘的钢锥上一定涂抹了某种药物,否则鲛人不至于被两根钢锥夺走行动能力。
果然,脖颈处的血痕传来麻痹感,那钢锥果然不简单。
“这是你们自找的,”戏命司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猛地扬起袖子,吼出了两个地狱铭文:“散开!!!”
此乃散开咒,最高阶的厄咒,常量的邪术;一般而言,常人无法掌握这种层级的邪术,即使是常量祭司也无法轻易使用,但戏命司显然超出了常人的范畴。
刹那间,猎人邓的三名徒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攫取,身体诡异地停滞在半空。他们的血肉悄无声息地剥离,皮肤、肌肉、筋膜层层散开,被拆解了,支离破碎了,化作细碎的纤维,最终崩解成一滩猩红的液体,放射状溅射在化妆室的墙壁与地毯上,唯有几颗眼珠静静落在了地毯上。
那地毯是红色的,但已经不是原本的红色。
杀招,尽是杀招,短短不到一分钟之内,六死其三。
在场的众人当中,只有愣在原地的于小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胃里一阵翻涌,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双手死死攥着匕首,指节发白。
猎人邓目眦欲裂,亲眼看着三名徒弟惨死,他彻底爆发了;来不及捡起武器,他只能选择施咒。
于是,他抬起左手,扯下面部的护具,隔着金属手套,猛地咬断了自己的左手拇指,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护具。
因为隔着金属手套,他的牙龈开始流血,嘴角渗出猩红色的液体,他低声念诵起晦涩的地狱铭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战栗的恶意:
“锈剑哑光暗如墨,
银珠洒地天斗破,
青丝红雨风洗尽,
霄汉空黑白日落。
音信杳无有谁寻?
死殖成千万古沉,
兵库未闭开杀戒,
废都魂出入法门。”
此乃残面的杀光咒,兄弟会的禁忌邪术,与死光咒齐名的恐怖咒法。
作为调查员,猎人邓竟然偷学了如此禁忌的咒术,这显然超出了防剿局的底线。
但如此生死攸关之时,猎人邓已经将一切抛诸脑后,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杀。
猎人邓开始念咒时,刘高兴立刻意识到了老友的打算,留给他的思考时间只有一刹那,就在这一刹那间,猎人刘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选择为猎人邓争取时间。
戏命司也知道杀光咒的威力,他立刻做出了反制,开始念一段藏文的驱厄咒。
为了阻止他,猎人刘从腰间抽出两根钢锥,猛地扑向戏命司,试图打断他的动作。
然而,戏命司并不是好对付的,他抬起六指右手,刘高兴的脖子顿时被某种力量掐住,整个人悬浮在半空。
“笑一个。”
戏命司用双手食指撕开了自己的嘴角,开始用噬魂夺魄的能力吸食刘高兴的炁,刘高兴的脸色迅速苍白了三分。
就在此时,猎人邓的咒语完成了,他抬起断了一根拇指的左手,将“枪口”对准了戏命司,微微颤抖嘴唇,念出了一个音节:
“砰。”
戏命司的身体突然一僵,左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六根手指中的两根比出一个“枪”的手势,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
一声闷响,戏命司的一根手指如子弹般射出,贯穿了他的头颅,带着血肉飞溅,落在红色地毯上。
戏命司的左手只剩五根手指,太阳穴汩汩淌血,他脸上的伤疤也开始蠕动,伤口处散发出浓烈的夹竹桃花香。
为了止血,戏命司张开裂口,从他口中爬出几只染血的断手,爬上他的脸,捂住了两侧太阳穴上的伤口。
趁此机会,刘高兴挣脱束缚,扬起左手的钢锥猛刺戏命司的喉头。
戏命司来不及躲闪,又疲于应付,只能抬起右手阻挡,他右手的一根手指当即被斩断,鲜血喷涌,他的双手如今都只剩五根手指。
对此,戏命司发出愤怒的低吼,他再度发动噬魂夺魄的能力,刘高兴的身体开始颤抖,炁被迅速抽离。
为了释放杀光咒,猎人邓已经耗尽了炁,他瘫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
鲛人女子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戏命司重伤在身,动作迟缓。
化妆室内能自如行动的只剩于小谦一人。
“于小谦!!!”刘高兴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
于小谦猛地回过神,颤抖着抽出腰间的匕首。
戏命司扭头看向于小谦。
于小谦的目光对上戏命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戏命司看着于小谦的眼睛,缓缓演道:
“放下,孩子,放下,剧本上不是这么写的。你要当猎人,你还有个东西要杀,你不可以把命丢在这里。”
“我……我……”
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好像一对镜子,照着于小谦自己。
于小谦的喉咙像是被堵住,声音卡在嗓子眼。他看向刘高兴那张因失炁而扭曲的脸,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师父的教导,腥风血雨的日子,光荣,许多的光荣,还有那句“干完这票去吃三鲜饺子”。
但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他缓缓后退,握着匕首的手无力垂下。
“于小谦!!!”
刘高兴的吼声几乎撕裂了于小谦的耳膜。
于小谦咬紧牙关,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化妆室,逃向黑暗的走廊。他不敢回头,只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撞击和戏命司粗重的呼吸。
化妆室内,戏命司将濒死的刘高兴和猎人邓丢在地上,拖着重伤的身体,走到墙边,拔下两根钢锥,扶起同样重伤的鲛人女子,从另一扇门离开的化妆室。
金紫色的血液在红色地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夹竹桃花的香气逐渐消散。
半分钟后,梅常真带着增援队伍赶到了。
梅常真推开化妆室的门,只看到满地的血肉残骸和两具奄奄一息的身体,他忍不住干呕起来,捂住嘴退了出来。
走廊的墙角,于小谦抱着匕首蜷缩着,眼神涣散,嘴里喃喃自语,像是失去了理智。
梅常真走到于小谦身旁,用脚尖点了点他。
“大祭司呢?”
“我要当猎人……”
“我问你大祭司呢?”
“我要当猎人……”于小谦重复着这句话。
梅常真无奈地摇摇头,看得出来,于小谦已经丧失了理智。
“行,你就待着这里吧。”梅常真摇摇头,重新走进化妆室,检查刘高兴和猎人邓的情况。
倒在血泊中的刘高兴已经没有了呼吸,猎人邓则因极度失炁而中风,嘴角歪斜,眼神涣散。
梅常真皱起眉头,沉默片刻,掏出对讲机。
“局势如何?”燕崇武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冷漠而平静。
“大祭司已经被杀死。”
梅常真沉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梅常真选择了隐瞒真相,或许是为了自己的晋升,又或许是为了给牺牲的刘高兴留一份体面。
化妆室内的血腥味刺鼻,梅常真低头看了一眼地毯上的断指,眼神复杂。
“猎人刘和三名天京来的同志牺牲了,猎人邓……我们正在抢救,他似乎中风了。”
“很好,猎人梅,六队还有活人吗?”燕崇武问道。
梅常真并没有为称谓的改变而窃喜,他缓缓走出化妆室,瞥了一眼墙角的于小谦。
“有的,最年轻的那个活下来了。”
“那他现在也是猎人了,他姓什么?”
“我不知道。”
燕崇武沉默了片刻,说道:“没关系,既然猎人刘牺牲了,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新的猎人刘。”
说完这些,对讲机挂断了。
梅常真叹了口气,走向刘小谦,蹲下身,低声道:“起来,孩子,活下来不容易。”
刘小谦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空洞,匕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化妆室的红色地毯上,血迹干涸,夹竹桃花的香气早已散尽,只余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