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父昂首耸肩,沉下声不语,历尽沧桑的炯目,彼时黯淡无神。
轻叹一声,随之松下直挺半生的脊骨,少见的将佝偻、倦怠显露人前。
躬身取出袖间深藏的锦匣,压下腕骨处因着年事已高,病症徒增泛起的抖动,稳健递至她身前。
“原是一生秉承旧思的父亲,也会摒弃旧念。”
“任由女子持家掌业,顶门立户。”
“到底是年代变了。”
她喃喃自话,蜷紧的骨节,未曾偏移半分。
见久久僵持不下,林父自顾自言语,妄图缓解两人间微妙的气氛。
“人总该顺应而为。”
“为父苟活半生,方知逆天之举不可行。”
“蹉跎一生,枉费心思,空负余岁。”
“虽知为时已晚,仍想尽力而为。”
林父恳切道,捻住锦盒之手轻颤,抖动加剧。
“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父亲当真问心无愧?”
闻其虚言,她面露嗤笑,眸色清明,蔑态尽显。
空灵的笑声,顷刻响彻云间。
“分明是府中后继无人,父亲方才松了口。”
“恐门户落败,累世心血倾覆,受历代先辈所指,方才不得不为。”
“父亲怯懦无能,方才为身后之事劳心。”
“恐他日无颜面对先祖,不得不交出掌家之印。”
“父亲此生所亏欠、愧对的,非历代先辈的心血与功勋,也非对我的不管不问,放任自流。”
她猝然回身,扬手瘦削的股掌,重重挥上林父骨瘦的面庞。
抽离刹那,苍白的面庞上,红痕遍布。
“而是携手行过三十一载的夫人。”
她紧凝林父眉目,压抑气性,一字一顿开口。
垂落的手肘不时颤动,蜷紧的股掌间,骨节硌咯作响。
话落,林父脸色骤变,由虚态转为寡白,全无血色。
霎时间,目露惊恐,惧意横生。
嘴角轻微的蠕动,眸光不时的躲闪。
偏头侧目,无敢对视,将他的心虚、伪劣昭显。
林父背过身去,掩饰陡然间失态,与面色间久久不去的惊诧之色。
眼角微末的余光,悄然探查她的动向,见她偏移了眸光,方寸细致檫拭额间的冷汗。
只不知,她已将他的仓皇失措,与心虚之径,尽收眼底。
她佯装无察,口吻疏离道,似寻常浅谈,却又处处透着问责。
“父亲可有过半分悔意、愧疚?”
她徐徐质问,面露冷色,步步逼近那道瘦骨嶙峋的身影。
诘问入耳刹那,带起一阵虽极力压制,仍肉眼可见的战栗。
林父极力挺直脊骨,无半分松口之意。
“林家有今日,父亲劳苦功高。”
她冷笑着退离,幽幽之声将林父围困其间,避无可避。
“纸终包不住火。”
“这世间事,皆是人做天看。”
“纵有天神庇佑,只怕也保不住满身罪孽的父亲。”
“父亲当自求多福。”
“安然,享乐。”
话落,周边骤然落静,久久无声。
瞥见远处相携而来的身影,她自觉规避,步入殿中。
堪堪入殿,还未坐定,便撞上皇贵妃略带探寻的眸光。
她面露浅笑,出言解释,眸眼柔和,温意尽显。
“先前身有不适,恐殿前失仪,方才离殿休整。”
虚掩唇角,佯装檫拭秽物。
“未禀明姐姐,私下行事,妹妹在此赔礼。”
话罢,撑着茶案,作势起身。
落笙瞥见林初星的意图,示意宫侍将人拦下,随即出言宽慰。。
“妹妹已近临盆,身有不便本是理所当然。”
“本宫为母数载,明了那份艰辛,自不会怪罪。”
“妹妹大可宽心,勿要惊动了胎气。”
言语间,满含关切。
待稳实坐定,林初星方才欠身回话。
“多谢姐姐体恤。”
话音徐徐止下,长久搁置的寂静,一瞬复起,笼罩着殿中之人。
不时,殿中侍奉的侍从退去。
清宫冷殿间,只余下隔着高堂端坐的两人,与位立一旁,鲜少出言的近侍。
天色渐沉,苍穹上洒下的余晖,极为淡薄。
眼见频及流放时辰,落笙命人将二老唤入殿中,林贵人紧跟入殿。
念及林贵人的恩惠、孝行,与离别之象,落笙主张以茶代酒,为三人饯行。
闻其善言,林贵人陡然热泪盈眶,忙跪地谢恩。
二老紧随其后,伏身叩首。
落笙示意侍从去取茶盏,侍从领命离去。
尚不及行远,便被林初星出言拦下。
“边境苦寒,路途遥远。”
“天气渐寒,沿途风霜雨雪不断。”
“夫妇二人年事已高,满头花白,瘦骨嶙峋,只怕经不起蹉跎。”
“酒虽烈,却有暖身健脾之效。”
“以妹妹看,当是饮酒为好。”
“林老半生居于偏地,困守府宅间,无幸入宫,想来也不曾饮过宫中佳酿。”
“经此一难,今生怕是已无机缘。”
“恰逢今下际遇,饮一饮宫中的佳酿,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不知姐姐,对此意下如何?”
话落,偏眸望向高位之人,询道。
高位上,落笙抬眼迎上堂下投来的目光,只微末一瞬。
转瞬偏移,望向旁处,话音极为轻缓。
“妹妹所言有理,是本宫思虑不周。”
话落,示意侍从将茶换成酒。
良久,侍从托着酒盏入殿。
林贵人上前接过,欠身行礼时,捻紧的托盘陡然被夺去。
“犹记林贵人初入宫中时,本宫曾道其品性兼佳,谦和好礼,是谓闺中妙龄,徒叫人艳羡。”
“钦羡二老生得凤女,教其有方。”
“恰逢本宫临盆在即,也盼借二老的光,沾沾福气,喜获麟儿,添得凤女。”
“本宫定承习二老的风范,将其教导成才。”
“这饯行酒,便由本宫亲自为二老斟。”
“以慰本宫昔日的钦羡、叹服之情,聊表钦佩之意。”
林初星借故自请斟酒,言行间,礼数周全。
话罢,将托盘搁落案前,背过身斟酒。
临了,轻浅搁下酒盏,取下发间钗饰,划破股掌,将血色滴入杯中。
捻杯晃匀,酒渍由清转浊。
趁其不备,将手探入袖间,取出瓷瓶,置于上端轻晃。
事成,斟上末了一杯。
起身轻捻托盘,行至几人身前。
趁三人对饮的间隙,回过身,将托盘搁落案前,徐徐坐定。
思绪飘浮难定,渐行渐远,她似历经者,叙述着凄苦、惨痛的过往。
“三十一年前的芜县,极为落后,女子饱受封建残害,年满三岁便须出卖。”
“由母亲引见,喜娘做媒,卖做富贵人家的童养媳。”
“五岁的啊香儿,生不逢时,是为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