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仪式完成后,便是席面。言氏亲朋好友,还有龚家来的人都流连席间,敬酒寒暄,一派热闹喜庆。沈娉婷和书语被安排在刘氏亲友的席上。
沈娉婷本就是生意场上历练出来的人精,又曾在岑家把持内外多年,此刻虽身处陌生席面,却如鱼得水。她执起酒壶,先为身旁一位年长的夫人斟满酒杯,动作优雅自然:“听闻夫人最爱这青梅酿,今日可要多饮几杯。”一句话便拉近了距离。转眼间,她又与对面一位年轻媳妇聊起最新的衣料花样,言笑晏晏间,已不动声色地将满桌女眷的喜好摸了个清楚。她谈吐不俗,既不过分张扬,又不失风趣,偶尔提及江南风物、京城趣闻,引得众人啧啧称奇。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席间的焦点,举手投足间那份从容气度,让人不禁侧目。
书语坐在她身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暗赞沈姐姐的交际手腕。她自己虽曾是言府婢女,但如今身为明采轩大掌柜,言谈举止间自有一番气度。与昔日的主家成员同席,她不卑不亢,应答得体,倒让在座几位夫人暗暗称奇。
酒过三巡,席面正酣时,一个面生的小丫鬟悄无声息地挪到书语身边,低声道:“姑娘,我们嫱小姐请你过去叙话。”
书语抬眼打量,见这丫鬟眼生得很,衣着虽是言府下人的样式,但细节处颇有不同,便留了心:“哦?嫱姑娘身边不一向是杏儿伺候吗?你是哪个院里的?”
小丫鬟始终低眉顺眼:“回姑娘的话,奴婢是新来的,分在三夫人院外做些杂活。今日宾客多,杏儿姐姐实在抽不开身,这才让奴婢来请姑娘。”
书语闻言,心中警铃微作。她侧身靠近沈娉婷,以袖掩口,极轻极快地说道:“姐姐,这丫鬟来得蹊跷。嫱丫头若要寻我,断不会让一个不熟悉的三房杂役来传话。”
沈娉婷正与人说笑,听得此言,笑容不变,只眼波流转间极快地扫了那小丫鬟一眼,见对方虽姿态谦卑,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显是紧张。她微微颔首,指尖在书语手背上轻轻一按,示意自己知晓。
书语这才起身,对那丫鬟温言道:“既然如此,你前头带路吧。”
小丫鬟依旧低着头,态度恭谨异常:“姑娘请随奴婢来。”
一行人穿过喧闹的宴席,书语暗中留意着路径,发现这丫鬟领的路越发偏僻,心中更是笃定其中有诈。而沈娉婷虽仍与旁人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追随着书语远去的背影,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小酒盅。
“你到底是谁?这不是去嫱小姐院子的路!”书语猛地站定,朝着前方那个瘦小的背影厉声喝道。声音在僻静的庭院里荡开,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前方那引路的丫鬟应声顿住脚步。时值正午,炽烈的阳光却被高墙与繁茂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摇晃的草木影子。她并未转身,只原先那唯唯诺诺、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语调,陡然变得刻薄尖锐起来,像一根淬了冰的针:“姑娘,奴婢只是听命而行,您别让奴婢为难。”
这语调转换得太过突兀,书语心头一凛,寒意瞬间沿着脊背窜上。她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就想朝来路奔去——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旁边假山后如鬼魅般倏地闪出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像两堵沉默而厚重的墙,牢牢封死了她的退路。她们粗壮的手臂一左一右架过来,力道大得惊人,书语只觉得双臂一紧,已被死死制住,动弹不得。
书语胸口剧烈起伏,惊怒交加地扭过头,目光如炬地盯在那个引路的丫鬟身上。只见那一直缩头躬身的丫鬟,此刻竟缓缓直起了腰背。原本显得瘦小卑微的身形,在挺直的瞬间仿佛高大起来,带着一股逼人的盛气。她脸上那点怯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讥讽和傲慢的神情,微微扬起的下巴,仿佛在俯视掌中之物。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姿态,让书语胃里一阵翻涌,深感不适。
“能劳动我们请您来到这儿,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岂会让您轻易走脱?”小丫鬟轻嗤一声,下巴朝那两个婆子方向微微一扬,姿态倨傲。两个婆子会意,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攥得书语臂膀生疼。
“请吧,姑娘。”小丫鬟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语气“恭敬”却字字带刺,“场面还是别弄得太难看。终究是我们人多势众,您呀,就‘从善如流’吧!”她刻意咬文嚼字,那几个成语用得看似不通,实则充满了恶意的戏谑和阴阳怪气,仿佛在嘲笑书语此刻的无力反抗。
最初的慌乱如潮水般退去,一幅画面猛地刺入书语脑海——是梓婋!她清晰地记起梓婋手起钉落、刺伤船娘的那一瞬间。那张平日里看似柔美的脸上,此刻却浸染着无尽的狠厉与决绝,飞溅的猩红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狰狞。这回忆像一记冰冷的耳光,扇走了她最后的侥幸与畏缩。
书语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狂跳的心脏死死压回原位。她不再挣扎,目光冷冷地扫过小丫鬟那张写满得意的脸,又掠过两个婆子木然却有力的手。她意识到,此刻的嘶喊与挣扎只会徒增狼狈,于脱身无益。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向前。
“好啊,”书语忽然开口,声音竟出奇地平稳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那我就看看,你们这‘善’,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她挺直背脊,任由婆子押着,目光沉静地望向前方被草木阴影笼罩的幽深路径。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向前,看看这龙潭虎穴里,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小丫鬟眼底掠过一丝疑惑,似乎想不通书语的情绪何以从惊惶转为冷静,竟如此迅疾而顺畅,仿佛方才的慌乱只是她的一场错觉。但这疑虑也只一闪而过——横竖人已带到,她的差事便算办妥,何须深究?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向主子复命。
她略一扬下巴,两个婆子会意,一左一右夹着书语便往前走。她们手劲极大,五指如铁箍般陷进书语的臂膀,几乎将她半提起来。书语咬紧下唇,试图稳住身形,却在两人不容抗拒的力道下踉跄前行,脚步虚浮,裙裾曳地,沾满了尘土。
穿过一条青石小径,绕过假山,几番曲折,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朱漆院门。书语在言府日久,怎会不识得这是谁的院子?她心头一沉,几乎冷笑出声——言梓昭!
“放开我!”婆子毫不留情地将她往屋里推搡。书语挣扎着想要站稳,却敌不过那蛮横的力道,整个人向前扑跌,险些栽倒在地,发髻散乱,姿态狼狈不堪。
“跪下!”小丫鬟厉声喝道,话音未落,已抬脚狠狠踹向书语膝窝。书语猝不及防,双腿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肩头却被两个婆子死死按住。那沉重的力量压得她脊椎发疼,任她如何奋力抵抗,都如蚍蜉撼树,终究被死死按在原地,屈辱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哟——大姐姐手底下的人,果然金贵得很,当真是万般难请啊!”
一道阴郁的男声自里间传来,像毒蛇贴着地皮游走,每个字都浸透着浓稠的怨气。紧随其后的,是拐杖重重杵在青砖地上的“橐、橐”声,缓慢、沉重,一下下敲在人心上,带着无形的压迫。
小丫鬟闻声,立刻屈膝深深一福,语气惶恐:“表少爷恕罪!是奴婢办事不力,累您久候。此人甚是机敏,半途便察觉有异,险些让她逃脱。幸而我家小姐早有预见,预先安排了两位妈妈接应,这才将人顺利带来。”
表少爷?
书语心头一紧。她称言梓昭为表少爷,那这丫鬟便绝非言氏家奴;“我们小姐”?这又是哪家的小姐?定然不会是言家的姑娘。究竟是谁,要这般大费周章地设计于她?无数疑问在脑中翻涌,线索纷乱如麻,一时竟摸不着半点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