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书的记载里,王安石在这一次宋朝高层权斗的过程中表现得那叫一个异常嚣张和跋扈,其飞扬和凶狠指数比起宋代的狠人宰相吕夷简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对于这些人为什么会被王安石一顿暴打,史书的交代却显得模棱两可,其记事手法也是大显春秋文笔。
首先说开封知府滕甫的被贬。说句实话,滕甫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名气,但此人有一个很有名的表哥——范仲淹,他还有一个此时在大宋的官场上已经很有名的表侄,那就是已经再次回到京城并担任谏官的范纯仁,也就是范仲淹的那位二公子。
史书对腾甫被贬的原因讳莫如深,但如果王安石是用了一种为人所不齿的方式将滕甫给拿下的,那么史书绝不会有意对此加以掩饰,毕竟旧党的门徒不会放过这样第一个可以让王安石背负恶名的机会让他“青史留名”。但是,滕甫被贬的原因他们就是不敢明说,只是说了一句简单的“安石尝与甫同考试,语言不相能,深恶甫,因事排之”。到底何事史书里却一点也不透露,那么这里面的解释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此人极有可能真的被王安石给逮着了小尾巴。总之,此人最后由翰林学士兼开封知府被贬为了郓州知州。
接替腾甫担任开封知府的是另一位翰林学士郑獬,而他在这个位置上还没等屁股坐热也惨遭贬黜,与他在同一天遭到贬黜的还有知谏院钱公辅以及刚刚从北京大名府回到京城准备大干一场的朝廷元老级人物——前大名府知府、宣徽北院使王拱辰。
郑獬被贬的原因是因为他在一起谋杀案中拒绝执行由赵顼亲自批示的一项临时法令。简单说,他认为该案的主犯应当处死,而王安石及其支持者以及皇帝赵顼都认为案犯应当免死而减罪为流放或是徒刑。于是,拒绝执行国家最高指示的郑獬便被贬到了杭州去做知州。
消息传出,身为宋朝两大言官系统的首领之一、此时负责掌理谏院的知谏院钱公辅立马为郑獬进行公开的辩护,他认为王安石罢免郑獬是在挟私报复,理由是王安石担心郑獬这个深受赵顼喜爱的近臣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所以王安石才对其蓄意进行打击报复。此外,钱公辅还做了一件对王安石极为不利的事,他请求赵顼对江、淮等六路发运使薛向进行罢免。
薛向是谁?他可以说是此时宋朝最有经济头脑、最有理财和生财本事的地方官,在此之前他的官职是陕西转运副使,但因为在种谔夺取绥州城的过程中被朝廷的鸽派大员指责“妄起边衅”,所以薛向和种谔尽管夺地有功但却被双双被降职。王安石当政之后,早就对薛向的理财能力大为欣赏的他将薛向提拔为负责为京城转运和发送各类生活物资的江、淮等六路发运使,而且在王安石的计划中,这个薛向不久就要为即将展开的新法担任冲锋队长的角色。然而,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以钱公辅为首的谏官开始对薛向翻旧账。他们说薛向本是戴罪之身却被王安石破格提拔重用,而且王安石还同意了薛向对宋朝在陕西的盐政进行改革的建议,凡此种种都让钱公辅等人觉得这个薛向应该被再度罢免。
钱公辅所做的上述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是在跟此时在朝中如日中天的王安石对着干,即使是单纯地出于要给自己立威的目的,王安石也容不了钱公辅继续留在朝中跟他作对。讽刺的是,这个钱公辅此前与王安石可谓是私交甚笃,毕竟俩人不久前还在学士院里同为翰林学士一起共事,但在此时面对猛然化身为政敌的钱公辅,王安石充分展现了自己“凶狠”的一面。在赵顼的支持下,钱公辅被罢免知谏院一职,他被赶出京城外放为江宁知府。
三人之中,王拱辰的外贬就有些“自寻死路”的意味。他从大名府回京之后便向赵顼大表忠心,可关键是这个曾经的科场状元竟然莫名其妙地化身为老糊涂,他对赵顼说道:“臣愿为陛下尽忠,但又不知道陛下现在想要有何作为。”
这话看上去有什么问题吗?太有问题了!这就像一个谄媚的人在询问对方身上哪里痒痒,然后他好给对方挠痒!这世上拍马屁的人有很多,但像王拱辰这样直白地表明自己想要拍马屁但又不知道马屁股在哪里的蠢人实在是世所罕见。此外,王拱辰还告诫赵顼要警惕朝中已经出现的党争苗头,这无疑是在暗指王安石在朝中结党。
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赵顼在由两府大臣共同参与的御前会议上把王拱辰的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了王安石等人。赵顼的意思或许是想让宰辅大臣们商议一下应该给王拱辰安排一个怎样的职务,但王安石直接跳了起来。
他当场揭穿了王拱辰的本性,说道:“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此人就是一个阿谀媚上的奸邪之徒吗?况且,仁宗皇帝当初就是因为认清了此人心术不正才将其外贬并不复任用,他当年是如何阴结后宫的张贵妃而登高位可谓是人尽皆知。”
就此,王拱辰不但没能得到什么高官厚禄,反而还被再次赶出京城出任南京应天府知府。
腾甫被贬郓州,郑獬被贬杭州府,钱公辅被贬江宁府、王拱辰被贬应天府,看上去这四人确实很悲惨,毕竟是贬官外放,可仔细看看他们被贬的地方,这四地哪一个不是朝廷的一方重镇和富庶繁华之地?哪一处不是朝廷的勋贵重臣才能有资格被“下放”的要地?与其说是外贬,还不如说王安石给他们找了一个人间天堂让他们去公费休闲度假。
再来看被贬的原因,滕甫是因为自己主动犯事被抓了尾巴;郑獬身为开封知府却拒不执行皇帝赵顼的诏令;钱公辅则是为郑獬公开辩护且想要砍掉王安石的左膀右臂;王拱辰则是自取灭亡。联系之前宋朝宰执集团与下面的言官和两制官的斗争历史和经验,王安石将此四人打倒实属见怪不怪,这事要换了吕夷简或是韩琦这类以“凶悍”而着称的宰相,估计这四人的下场会惨上十倍乃至百倍。可悲的地方就在这里,因为这些事是你王安石做的,所以你就成了罪大恶极之徒。
得知王安石在一天之内以赵顼的名义接连罢免并外贬了三位朝廷重臣,御史中丞吕诲勃然大怒。他上疏赵顼说这些人无罪被罢已经引得人人公愤,朝廷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分了。言外之意,吕诲是要赵顼追究王安石的责任。
当赵顼将吕诲的奏疏交由两府大臣传阅时,王安石所感受到的是莫大的心寒。赵顼虽然没有就此事进行表态,但他的这个举动显然有敲打王安石的意思。为此,作为此时在朝政大事上说一不二的人,王安石也是一时间心绪难平。他当着赵顼和所有两府大臣的面无不愤慨地说道:“我本来想给他们四人留点颜面,所以才没有将他们的全部罪名公之于众,但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我的仁慈所换来的不是这些人的躬身自省,反而是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拿来对我进行无端攻讦!”
恭喜王相公!你说对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就是政治斗争的本质和残酷性!
因为此事,王安石上疏请求辞职,这不是说他又在耍小性子,而是他通过此事发现赵顼对他并不是绝对的信任和支持。这新法还没正式开始,可赵顼就是这样保护他的,这要是等到哪天新法开始实施,当他开始将自己置身于风间浪口之时,赵顼如果不能在背后力挺他,那他王安石绝对死定了。一想到这些,王安石能不对未来感到灰心丧气吗?
赵顼收到王安石的请辞报告立马就慌了!这并不奇怪,他这个小年轻哪能知道王安石内心的骄傲达到了何种程度,他本来只是想小心翼翼地拉扯一下王安石的衣角,可谁知道这却让王安石凉透了心。为此,他只能对自己的这位肱骨重臣好生一番安抚和规劝,念在赵顼还年轻且是“初犯”,王安石也见好就收不再提辞职的事。
这边赵顼和王安石之间迅速修复了裂缝,可在那一头的吕诲却依旧对王安石不依不饶。
作为一个坚定的保守派大臣,吕诲是极其反感王安石意欲变法图强的作为,这不是说吕诲就是个奸臣或坏蛋,而是他担心王安石那套规模宏大的改革如若不能取得成功就会让宋朝举国上下都不得安宁,甚至有亡国之虞。
吕诲的这种想法其实也是很多从一开始就反对变法的那些士大夫的共同心声,这些人未必就是天生的反对变法的顽固分子,他们之所以反对变法就是害怕宋朝会因为变法而国将不国。关于这一点,王莽就是最好也是最为反面的前车之鉴,你王安石嘴上说的很好听,描绘的蓝图也很壮丽,可你怎么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成为第二个王莽?一旦失败,这后果你能承担得了吗?况且,在这些人看来,尽管宋朝眼下确实危机重重但也远没有到非得刮骨疗毒这一步,有病我们可以慢慢调理,根本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
以上这些话算是我个人为保守派里的一部分人所说的好话,但也是实情,如果我把所有保守派都说成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的恶人显然是不切实际且有失最起码的公允和客观,而我也相信吕诲正是我上面所说的这类人。也正因如此,吕诲才屡屡劝阻赵顼不要变法,但结果却是徒劳。既然如此,吕诲便觉得唯有用尽全力彻底打倒王安石才是阻止变法施行的唯一途径。
新法还未正式出台,但王安石所面对的重重阻力已然足以让其望而生畏甚至是望而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