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首相府官邸,书房内,1924年1月7日,晚八时许。
元旦刚过,帝都的严冬正盛,窗外是漆黑凛冽的夜空,偶尔传来远处街市模糊的喧嚣,更反衬出首相府书房内的寂静。壁炉里的木柴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深色桃木镶板的墙壁和满架的精装书籍上,却驱不散房间深处那股沉甸甸的、积累了近半个世纪的权力与疲惫交织的气息。
帝国首相李光,这位自1874年、年仅二十四岁便执掌联合帝国最高行政权柄、至今已近五十载的老人,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张巨大的、堆满了待批文件的红木办公桌后。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家常丝绒便服,靠在壁炉旁一张宽大的、皮质有些磨损的安乐椅里,膝盖上盖着一条厚厚的苏格兰格纹毛毯。他那张饱经风霜、布满了细密皱纹的脸上,此刻没有了往日出现在帝国议会讲坛上或接待外国使节时的锐利与威严,只有一种深彻骨髓的倦怠和宁静。他手中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白气的热茶,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跳动的炉火,仿佛在凝视自己漫长而波澜壮阔的一生。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进来。”李光的声音略显沙哑,但依旧沉稳。
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位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身姿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但眼神中又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沉稳和审慎。他叫张凌云,北方党新生代议员,帝国议会中最年轻的成员之一,以其在财政委员会对预算案的精辟分析和清晰的逻辑思维而初露头角,被党内一些元老视为可造之材。
“首相先生,您找我?”张凌云走到距离安乐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语气恭敬。
李光缓缓抬起头,目光从炉火移向年轻人,仔细地打量着他,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指了指壁炉另一侧的一张单人沙发:“坐吧,凌云。不必拘礼,今天只是随便聊聊。”
“是,首相。”张凌云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书房里弥漫着旧书、雪茄和淡淡药水混合的特殊气味,这是权力核心地带独有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李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热茶,然后轻轻将精致的景德镇瓷杯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炉火,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积蓄力气。
“凌云啊,”良久,李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看透世事的沧桑感,“今年,是华夏历多少年来着?哦,按新历,是1924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接手这个摊子的时候,你父亲……嗯,你祖父恐怕都还是个年轻人。” 他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感慨。
张凌云谨慎地回应:“是的,首相。您为帝国服务了近五十年,功勋卓着。”
“功勋?”李光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干涩,没有任何喜悦,“不过是坐在这个火山口上,熬了五十年罢了。”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凌云,“凌云,你觉得,治理联合帝国,最难的是什么?是平衡帝都的北方党和魔都的南方党?是应付议会里那些整日争吵不休的议员?还是应对虎视眈眈的英国、法国、美国,甚至是我们那个看似合作、实则暗藏机锋的‘合作伙伴’俄国?”
张凌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宏大问题问得一怔,他迅速思考着,谨慎地回答:“首相,我认为……最难的是在保持帝国庞大体系高效运转的同时,平衡各方利益,尤其是在当今世界格局如此脆弱的多极化形势下,确保帝国的领先地位不被撼动。”
李光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安乐椅的扶手。片刻后,他缓缓说道:“你说对了一部分,但没说到根子上。最难的是……人。是人心,是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争斗。”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帝国的重量,“北方党要重工业,要军备,认为只有钢铁和战舰才能保证安全;南方党要商业扩张,要自由贸易,觉得金钱才是帝国的血液;南洋党盯着东南亚的橡胶和石油,海外党则想着怎么用金融杠杆撬动全球。帝都、魔都、新加坡、悉尼……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算盘。我用了五十年,像个走钢丝的,勉强维持着平衡。但这条路,总有走到头的一天。”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惫。张凌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但他不敢贸然接话,只是更加专注地倾听。
李光再次将目光投向张凌云,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仿佛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暮气。“凌云,我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从先帝到当今陛下(他指的是左右皇帝),我侍奉了三朝。五十年的首相……够久了,真的太久了。一个人霸占着这个位置太久,对帝国未必是好事。会形成依赖,会阻碍新血的流通,会……让人变得固执,看不清方向。”
张凌云的心猛地一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李光直视着张凌云的双眼,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所以,我决定了。就在下个星期,我会正式向陛下递交辞呈。辞去帝国首相,以及北方党党首的职务。”
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张凌云还是惊得差点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光:“首……首相!您……这太突然了!帝国离不开您的掌舵!党内也……”
“没有什么离不开的!”李光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帝国这台机器,离了谁都能转,或许转得更好。我累了,也老了。是时候把担子交给年轻人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而接下来的首相大选,必将是一场血雨腥风。南方党的周伯宜,蛰伏已久,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南洋党的苏曼,海外党的大卫·陈·斯坦利,也必然会趁势搅动风云。甚至党内……”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了。
张凌云感到喉咙发干,他艰难地开口:“那……那我们党……谁会接替您?是陈宏斌副党首吗?他资历最深,威望也足以服众。”
李光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宏斌……我跟他谈过了。他对首相这个位置,没有兴趣。他更喜欢待在幕后,运筹帷幄,处理党内的具体事务。用他的话说,他不想站到台前,去应付那些无休止的议会辩论、媒体攻讦和各方势力的明枪暗箭。他志不在此。”
这个回答再次出乎张凌云的意料。陈宏斌副党首是党内仅次于李光的二号人物,深耕党内组织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竟然不想当首相?
“那……还有财政大臣金铭远先生?或者外交大臣徐志明先生?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 张凌云试探着列举党内可能的人选。
李光再次摇头,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凌云,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不,凌云。我属意的人选,是你。”
“我?!” 张凌云彻底惊呆了,他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失,声音都变了调,“首相!您……您别开玩笑了!我……我才二十八岁!资历浅薄,毫无根基,怎么能……怎么能担此重任?!这绝无可能!议会、党内、其他党派,绝不会同意的!”
“正因为你年轻!正因为你资历‘浅’!” 李光的语气陡然变得激昂起来,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凌云,你看看现在的帝国!暮气沉沉!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利益固化!需要一股新风!需要打破这潭死水!你年轻,有冲劲,有新的想法,没有沾染太多旧官僚的习气!这正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资历浅?可以积累!根基薄?我可以帮你!我会在卸任前,为你铺路。金铭远、徐志明、王泰兴、许德华……这些党内重臣,我会说服他们支持你。他们会是你的助力,而不是阻力。关键在于你自己,有没有这个胆量和魄力,去扛起这面旗!”
张凌云站在原地,心乱如麻,巨大的震惊和前所未有的压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只是一个出身普通官僚家庭、凭借自身努力和一点运气进入议会核心圈的年轻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帝国最高权柄如此接近。
“可是……首相,为什么是我?” 他喃喃道,依然无法相信。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的影子。”李光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透过张凌云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有理想,有锐气,懂得审时度势,更重要的是……你对帝国未来的思考,和我私下了解到的你的一些政策建议,虽然还稚嫩,但方向是对的。帝国不能总是在旧路上打转,需要新的视角,新的思路。而你,可能就是那个能带来改变的人。”
李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不是请求,凌云,这是使命,是责任。北方党需要一个新的面孔来领导,帝国也需要一个新的掌舵人来应对未来的惊涛骇浪。这场大选,会非常艰难,甚至……凶险。但你不会是一个人。我会在背后看着你,支持你。现在,告诉我,”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张凌云,“你,敢不敢接下这副担子?”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张凌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他看着眼前这位即将卸任的帝国传奇首相,看着对方眼中那混合着期望、疲惫和不容退缩的坚定,他知道,自己人生的轨迹,从这一刻起,将被彻底改变。窗外的帝都夜色正浓,而一场席卷整个联合帝国上下的政治风暴,已在这间看似平静的书房里,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