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燥热又微凉。
饭桌上的气氛闷闷的,就像裴嘉楠这个闷葫芦。
裴嘉松看看茫然的父亲,又看看倔强的弟弟,心头窝的无名之火越来越大,快要压不住了。
他半是调侃半是发泄地提高了声调:
“嗬!这谁都不说,看来是要憋大招,给我们一个大惊喜啊?该不会是……清华吧?”
他试图用夸张的猜测撬开弟弟的嘴,弟弟却很反感。
“有什么好说的!”
裴嘉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反复逼问、触及痛处的尖锐和厌烦,
“说了你也不懂!你就知道个清华北大!”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刺穿了裴嘉松强撑的兄长风度和自尊。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赤裸裸轻视的难堪。
裴嘉松猛地灌下杯中残酒,把空杯狠狠砸在桌上:
“是!我不懂!我不懂你们那些大学问,可我是你哥!”
他指着裴嘉楠,手指微微颤抖,
“我就没权知道?我就不能问问?你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不得我给你出?”
“都说了,不用你出!”
裴嘉楠的声音冷硬的像拒绝融化的坚冰。
“我偏出!”
裴嘉松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瞪着裴嘉楠,一字一顿,
“你是我兄弟!我不出,咱妈在下面都不能答应!都不安心!”
“咱妈”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裴嘉楠紧绷的心弦上。
那个深埋心底、支撑他熬过无数个日夜的称呼,那个承载着无尽遗憾和思念的称呼,被哥哥用这种嘶吼的、滚烫的的方式喊出来,裹挟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和锥心的疼痛,瞬间击穿了他所有冰冷的防御。
裴嘉楠浑身猛地一颤,一直强撑的冷漠外壳轰然碎裂。
他猛地低下头,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重重地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压抑的呜咽声从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泄露出来,像一头受伤幼兽的悲鸣。
他哭得如此投入,如此绝望,像个迷路的孩子,所有的委屈、压力、对母亲的思念、对哥哥的怨念,对石榴复杂的情感,在这一刻决堤……
小侄女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懵了,小嘴一咧,“哇”地大哭起来,尖锐的童音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英子也被这景象惊得手足无措。
她一边抱起哭闹的孩子,一边手忙脚乱地去够桌上的纸巾,
“小楠,小楠别哭,别哭了啊。他就是头倔驴!不会说软话,可他是真疼你这个弟弟啊!你们是亲兄弟,骨头断了筋还连着,咱妈走了,这世上就数你们哥俩最亲了啊!”
她的话语朴素,却带着一种朴实的真谛。
在英子的劝慰中,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像被瞬间抽干了空气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
悲伤和疲惫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大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深处,带着岁月的尘埃和无法言说的重负。
他别过脸,眼睛望向渐沉的暮色。
妻子走后,小儿子的心门就彻底关上了,还上了一把沉重的锁。
冷淡哥哥,疏远父亲——那股憋在心里的气,像是要斩断和这个家所有的联系。
这口气,这孩子硬生生憋了一年,如今终于借着眼泪爆发出来了。
也好,堵不如疏,发出来……总比烂在肚子里强。
裴嘉松看着弟弟剧烈抖动的肩膀,听着那压抑不住的呜咽,满腔怒火也被后悔和心疼取代。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跌坐回凳子,无语凝噎。
终于,裴嘉楠的呜咽渐渐低了下去……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底布满了血丝,但眼睛里之前的冷漠和尖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痛楚的清明。
他看看哥哥;看看嫂子,看看孩子,最后看向父亲——那个佝偻的沉默的背影。
他明白了,或者说,他不得不去明白。
父亲是做过糊涂事,惹过风流债,给这个家蒙上过阴影。
但此刻,他更像一头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却仍倔强拉着破车的老黄牛,在生活的泥泞里艰难前行。
工地上,自己觉得累,而父亲肩上扛着的,是比他沉重十倍不止的担子。
哥哥是市侩,是有些唯利是图,但他从未放弃过这个家。
他就像一头困在陷阱里、伤痕累累却仍在疯狂刨土的野兽,用他或许错误、或许莽撞的方式,拼命地想把这个因他年少轻狂而坠入深渊的家,重新拉回地面。
他一直在“赎罪”,用汗水和风险,试图扛起那片曾经被他捅塌的天空。
嫂子平凡,甚至有时显得懦弱。但她像石缝里钻出的野草,有着惊人的韧劲。
在生活的狂风暴雨中,她默默地、坚韧地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从未吝啬过她那一点微薄却真诚的善意。
而他自己呢?裴嘉楠苦涩地想。
他把自己的苦闷、彷徨和沮丧,都化作了冰冷的尖刺,狠狠地扎向这些用各自方式、笨拙地爱着他、关心他的亲人。
闷着,憋着,像惩罚自己,更像在惩罚这些亲人。
何必呢?这沉重的枷锁,该卸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