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楠病了。
在失去母亲的第二个溽热夏天,一种更深的、无形的病痛攫住了他。
这次不是发烧,不是头痛,而是心病。
他没了力气,不再去工地,像一截被潮气侵蚀的朽木,终日蜷缩在沙场简易房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
小屋闷热逼仄,只有头顶那台老风扇徒劳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却带不来一丝清凉。
昏昏沉沉间,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总是不由自主飘回去年夏天。
那个午后,石榴冒雨推开小院的门,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她耐心地喂他吃药,在灶台前为他煮那碗卧着荷包蛋的面条……
黄昏的光线里,热腾腾的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碗面的滋味,是后来多少个日夜都无法复刻的暖意和鲜活。
他并非没想过回裴家村。
但父亲眉头紧锁,嫂子英子也忧心忡忡,都拦着。
况且,自从举家搬来沙场,这个“家”似乎被卷入了一个更忙碌也更疏离的旋涡。
大哥裴嘉松和安子不知在捣鼓什么新营生,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沙场的正经营生都撂下了。
父亲带着他那支队伍在外奔波,更不愿在沙场这尘土飞扬的地方多待。
偌大的沙场,进货出货、记账点货、迎来送往,竟全落到了抱着孩子的英子一人肩上。
小侄女正是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年纪,粉嫩的小脸像朵向日葵,无忧无虑。
沙场里重卡轰鸣,尘土飞扬,处处潜藏危险。
裴嘉楠唯一能做的,就是木然地跟在摇摇晃晃的小身影后面,确保她不被卷扬机的轰鸣吓到,不被突然倒车的卡车剐蹭。
孩子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丝毫穿透不了他心头的冰壳。
他像个沉默的影子,终日郁郁,眼神空茫地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父亲皱着眉,哥嫂交换着眼神,都以为他是高考失利。
毕竟,他从学校查分回来,就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英子看着他日渐消瘦的侧影,想开口安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
这天深夜,一场骤雨刚歇,空气里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难得的清凉。
裴嘉松带着一身酒气和应酬后的疲惫,骑着摩托突突地驶进沙场。
孩子早已在英子臂弯里沉沉睡去。
小两口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挤在狭窄的床上。
黑暗里,英子忍了又忍,还是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松子,小楠这样子……我看着心慌。真是没考好?”
“谁知道他!”
裴嘉松的声音带着被酒精和倦意浸泡过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问也不说,跟个闷葫芦似的。考号也不给,我也没法查,总不能撬他嘴吧?”
“他不说,你去学校问问老师呢?老师那里总归有……”
“问什么问!”
裴嘉松猛地打断她,语气冲了起来,
“他不稀罕我管!我上赶着贴他冷脸?又不是我上大学!爱考几分考几分!”
“你啊……”
英子被噎了一下,伸手推了他一把,声音更轻了,带着点哀求,
“你这当哥的,怎么老跟他置气?他性子闷,心里憋着事,自己钻牛角尖……要不,咱找个人来劝劝?他就听石榴的……”
“可别提石榴了!”
裴嘉松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警觉地压低,
“问题就出在石榴身上!你还没看出来?”
“啥意思?”
英子一愣。
“笨!”
裴嘉松翻了个身,面朝着妻子,黑暗中眼睛闪着点光,
“你想想,小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是不是万雁鸣那小子从东北回来之后?”
英子仔细回想,倒抽一口凉气: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搬家那两天他就蔫蔫的,我当时只顾着忙活,没多想……”
“那次万雁鸣住院,石榴在医院守了好几天。”
“照你这么说,石榴真的和万雁鸣好了?”
“这还有假,万家外婆去世,石榴都去了。安子也看到了,半个柳树镇都知道了吧,我不是还和你说了么,小楠也听到了……”
黑暗中,英子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叹道:
“哎……石榴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没名没分的,就敢往男方家里跑……我还一直想着,石榴跟小楠多般配啊,要是成了,我和她还能做妯娌……”
“般配?”
裴嘉松嗤笑一声,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嘲弄,
“人家俩才叫般配!万雁鸣那小子,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家里金山银山堆着,听说他老子在南方发大财了……换你,你选谁?选咱家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要啥没啥的小子?”
“可是……”
英子还是有些不甘心,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旧观念里的盘算,
“万家就万雁鸣一个独苗,林家可是要招上门女婿的啊……小玉婶儿不是一直念叨这个吗?你们兄弟两个,小楠要是过去,离得也近……”
“上门女婿”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了裴嘉松一下。他脸色顿时变了。
英子毫无察觉,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嘀咕:
“多好的事啊,既能解决石榴家的事,小楠也能……”
“够了!”
裴嘉松猛地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粗暴地打断她,
“什么上门女婿!你脑子里整天就琢磨这个?!都什么年代了!还上门女婿!丢不丢人!”
他想起自己当年和彩衣的悲剧,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英子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住了,一时噤声。
裴嘉松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重重地翻过身去,背对着妻子。
黑暗中只剩下风扇单调的嗡鸣。
过了好一会儿,英子才怯怯地嘟囔了一句:
“那……那石榴不回来,林家这上门女婿……就只能指望彩霞姐了吧?彩霞姐长那么俊,咋也不嫁人呢……”
“管好你自己!”
裴嘉松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而烦躁,
“操心别人家的事干什么!睡觉!”
英子彻底闭了嘴,黑暗中睁着眼,听着丈夫带着怒意的呼吸和风扇的噪音,心里乱糟糟的。
石榴那不管不顾的劲儿,可不就跟她那个至今没嫁出去的漂亮二姐,一模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