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小远城城西的擂台,青石垒砌的台基上,汗渍与尘土混着喝彩声,早凝出了一层江湖气。
不服输的愣头青、互看不顺眼的老冤家,排着队往上涌,拳风掌影里,偶尔也能瞧出几个腰腿利落的,惹得台下一阵惊呼——都说近来江湖新血旺,果然是有少侠模样的人物冒头了。
擂台周遭,茶馆茶摊的生意便如这日头般红火。青竹棚下,长条木凳挤得满满当当,茶碗磕碰声、瓜子壳碎裂声、扯着嗓子的评点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
卖糖糕的老汉挑着担子在人缝里钻,竹梆子敲得“笃笃”响,却几乎要被那浪潮般的声浪吞没。
就在上一场比试的两人刚喘着粗气跳下台,下一个捋袖子的汉子还没跨上台阶的当口——
“咻”地一声,似有风声自天而降。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如苍鹰搏兔,疾掠而下。那身影快得只余下一抹流动的白,可奇就奇在,当他足尖点上擂台青石板的刹那,竟连一点尘埃都未曾惊起,仿佛一片雪花落上了镜面,悄无声息,却又分明带着千钧之势。
满场的喧嚣,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咙,瞬间静了半拍。
阳光下,那立在擂台中央的少年,一身白衣亮得晃眼。那不是寻常的素白,而是光洁如雪,仿佛用月光织就,仔细看去,隐隐有细碎的珠光流转,像是缀了无数未凝的晨露。
他身形挺拔,虽尚带少年人的清瘦,却透着一股不容错辩的锐气。
再看他的脸。眉如墨裁,斜飞入鬓,一双眼亮得惊人,瞳仁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却偏偏盛满了张扬与肆意,像是初生的骄阳,毫不掩饰自己的光芒。
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唇角微微上扬,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透着骨子里的骄傲——那是一种无需言语,便能让人感觉到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芒,直直刺向云霄。
虽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脸上是未脱的稚嫩,可那眉宇间的气度,那周身散发的凛冽剑意,却让人心头猛地一震——那是一种近乎霸道的绝世风华,让人下意识地联想到三个字:少年剑神。
不知是谁先低低地吐出了两个字: “李灼。”
这名字像是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寂静的人群里炸开了。
“李灼?!真的是他?”
“那模样……跟当年的李相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何止是模样,你看他那股子傲气,啧啧,不愧是李门主的传人……”
没有人质疑。那张与传说中人物酷似的脸,那股子骄傲到近乎跋扈的气度,还有那刚才如鬼魅般的身法,在他登场的瞬间,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这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就是那个被江湖人口耳相传、千呼万唤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灼。
他站在那里,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耀眼得如同当空烈日,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只见他抬手,握住了腰间悬着的剑柄。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少师剑,在他手里也只是陪衬。他手腕轻转,“呛啷”一声,半寸剑身出鞘,寒光一闪而逝,又被他迅速压了回去。
随即,他抱拳,身姿挺拔如松,朗声道:“在下李灼。”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音色,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清晰地传遍了擂台上下每一个角落,“诸位诚意相邀,在下不敢辜负。今日,便来请教诸位高招——不知,哪位先来?”
话音落下,本该是群情激昂、高手踊跃上台的场面。可出乎意料的是,台下一片死寂。
刚才还摩拳擦掌的汉子们,此刻都愣愣地看着台上的白衣少年,嘴巴微张,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连一句应和都吐不出来。
那不是畏惧,更像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光彩震慑住的失神——就像山野间的流萤,突然瞧见了天上的太阳,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擂台旁,临着街的一间茶楼二楼,靠南的包厢里。
雕花木窗半开着,纱帘轻轻晃动。一个身着淡青色道袍的少女,正端着一盏碧螺春,凑在唇边轻抿。听到台下的寂静,她忍不住弯起了眼,轻笑出声,那笑声如珠落玉盘,带着几分戏谑。
“这小子,倒是会摆架子。”少女身旁,一个身着粉色襦裙的女子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碟瓜子,闻言抬眸,看向窗外擂台上那个耀眼的身影,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宠溺。
“桃梓那身衣裳,不错,衬他。”桃清将剥好的瓜子放入另一个碟子中,促狭道,“比云朵更软,比明珠更亮,比李神医的垫锅布可好看多了。”
方多病当初偷走了莲花楼里的垫锅布,后来遇到的时候,李莲花又拿了回来,依旧搁在楼里做垫锅之用。
望舒回头看向桃清道,“那是我娘培育的异种蛛丝织就,娘您若是喜欢,怕是得往十万大山走一遭。”
她娘当年很喜欢爹爹捡回来的那件嬴珠甲,只是她不愿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就动了心思,非要自己去找布料的源头。最后她就循着一点点蛛丝马迹,一路找到了十万大山深处……
十万大山,瘴气弥漫,毒虫遍布,是江湖人闻之色变的险地。可桃清闻言,颇有几分不以为意。她想去……
望舒忍不住抿了一口茶,两个世界的爹性格差异挺大,但两个世界的娘却始终如一。
说话间,楼下的擂台依旧寂静。桃梓站在台上,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脸上那股子张扬的骄傲未减,眼神却似乎多了几分不耐烦,又或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明明是应了大家的邀请而来,为何这些人却都像傻了一样?
就在这时,终于有个胆子大些的江湖客,磕磕绊绊地喊了一声:“李……李少侠,不是我们不上,是……是我们还没有商量好,谁先上!”
年纪轻的不敢上,年纪大的自恃身份,不好先上,这才僵住了。这人一句话,像是捅破了窗户纸,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那凝固的气氛也随之松动。
片刻后,终于有人跳上了擂台。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剑客,瞧着有些腼腆,但手中的剑却十分厉害,在这个擂台上他已经赢过了许多场,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他抱拳行礼,“在下流影剑派,洛云铮,自小仰慕李门主绝世风采,今日特来请李少侠赐剑。”
李灼闻言,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更盛的弧度,眼中精光一闪:“请。”他抬手,再次握住剑柄。
“呛啷——”
这一次,少师彻底出鞘。
一道匹练般的寒光,骤然划破小远城晨起的阳光,直刺苍穹!
少年灼灼,灿若骄阳,不知晃了多少人的眼睛。不远处的包厢,在青瓷碎裂中夹杂着一连串压抑的怒骂。
望舒眉头微蹙,似是难以忍耐。
桃清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好地抚平她心中的抑郁,“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
有些人既然来了小远城,那就别想着离开了。只是,“望舒,有些人,或许李神医想要亲手了结,便是关系再好,也不好越俎代庖的。”
是杀是剐,还是放过,那都是李莲花需要做出的选择。她们只需要放下助人情节,尊重对方的每一个选择。任务好像挺简单的。
望舒点点头,不再关注旁人的动静,目光专注地看着擂台上意气风发的小小少年郎。
与此同时,一匹黑马喷着响鼻停在路边,马背上的青衫人翻身落地,正是风尘仆仆的李莲花。他的衣摆还沾着路上的泥点,却顾不上整理,目光直直望向擂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
“轻狂,实在是太轻狂了。”
然而,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相反,那眼底深处,蕴含着浓浓的……骄傲。
那是李相夷的传人。李莲花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嘴角的无奈彻底被那抹深藏的骄傲所取代。
年少时,谁不曾有过这样的轻狂与锐气?谁不曾想过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只是后来,经历了太多风雨,太多沧桑,那些过往如今都已沉淀在岁月里,化作莲花楼里的药香与炊火气。
而桃梓,却还保留着这份最纯粹的锋芒,这让他感到欣慰,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跟你当初一样招摇。”
就在李莲花心中思绪万千之际,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李莲花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细密的汗珠,显然也是一路奔波劳累。正是笛飞声。
此刻的笛飞声,早已没有了往日那股霸道绝伦、唯我独尊的气势。他被迫跟在李莲花身后,一路快马加鞭,本就耗费了不少体力,再加上……他体内的内力,此刻正被修罗草的力量压制着,几乎无法运转。
想到这里,笛飞声的眼神就更加冰冷了,看向李莲花的目光里充满了怨念。
李相夷这人,是彻底不要脸了!
当初在小青峰后山,李莲花堵到了想要强破天字牢的笛飞声,二话不说就在对方身上种上了“修罗草”,说什么怕自己离开后,笛飞声会杀一个回马枪,破坏了人家的好事,所以只能委屈笛盟主跟他一起离开。
想到自己竟然被李莲花算计,还不得不像个跟班一样被他拽着,一路快马加鞭,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从小青峰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小远城,笛飞声就觉得一阵气血翻涌。
没了内力护体,这一路的颠簸劳累,简直让他苦不堪言。可他偏偏又说不出口。
他怎么可能在李莲花面前示弱?
所以,他只能把这股怨气憋在心里,时不时地对着李莲花阴阳怪气几句,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怨念。
“哦?是吗?”李莲花闻言,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当初怎么招摇了?不过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罢了。”
他说得一脸坦然,仿佛真的忘了自己当年作为李相夷时,是何等的风光无限,何等的……招摇过市。
笛飞声看着他这副厚颜无耻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哼了一声:“哼,强词夺理。”
李莲花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心虚。他不再看笛飞声,目光重新投向擂台,看着李灼剑势初起时那股一往无前的锐气,嘴角的弧度越发大了。
笛飞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少年从容不迫应付着他的对手。初见之时,少年人的剑势还有几分青涩,短短时日再见,他就像已经褪去了那份青涩,变得强势了起来。
笛飞声冷哼一声:“好歹是能在本尊手下撑过一两百招的人,对付那些三流角色自然不难。”
话虽如此,眼底那抹冰冷深处,竟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
李莲花看着那道耀眼的身影,听着台下震天的喝彩,忽然觉得连日奔波的疲惫都化作了眼底的暖意。他曾经深深痛恨李相夷的年少轻狂,不可一世害死了师兄,害死了四顾门五十八位兄弟。
可如今看着台上的小桃子,他却说不出半点不好。是啊,少年人就该有这般锋芒毕露的模样,像初升的太阳,像新磨的利剑,无所畏惧地劈开前路的迷雾。
他环顾四周,目光突然对上了依倚靠在窗户上的望舒,李莲花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笛飞声的肩膀,无视对方瞬间冷下来的眼神,笑道:“走,上去喝杯茶。”
笛飞声甩开他的手,语气依旧冰冷:“谁要跟你一起喝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李莲花,朝着茶楼走去。
小远城的这一日,注定要因这白衣少年的登场,在江湖画卷上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角落里破碎的茶碗与压抑的怒骂,不过是这场盛事背后,几不可闻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