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为了一个用词的准确性,他能对着屏幕发呆半个小时。比如,在描述李大壮将合作社资金转入其堂弟李二牛账户的行为时,初稿用的是“借用”。林纾反复思量,觉得不妥。“借用”带有归还的意味,而事实是这笔钱经过“粉碎式”取现后,早已不知所踪。他查阅了相关的法律条文,与组里的法学专家反复沟通,最终将“借用”改为了“挪用”,并在后面加上了括号注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仅仅一个词的改动,案件的性质就清晰了许多。
又比如,在整理村民李二明的证言时,李二明在激动之下说了很多情绪化的、甚至带脏字的话。林纾不能原文照录,但他又必须保留证言的原意和那种被压迫后爆发的愤怒情绪。他逐句推敲,删掉了不雅的词汇,但保留了“他就是披着人皮的狼”、“天理难容”这些能反映证人真实情感状态的关键描述,并在笔录的末尾,客观地附注了一句:“被询问人情绪激动,对李大壮等人的行为表达了强烈愤慨。”
这种工作状态下的林纾,是绝对专注和孤独的。他常常在整理完一份笔录后,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笔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有畏惧权势而不敢言的王大爷,有积怨已久终于爆发的李二明,有贪婪无度最终走向毁灭的李大壮,还有那些被卷入其中、身不由己的普通村干部……他感觉自己不像在整理案卷,更像是在记录一部正在发生的、关于一个村庄的沉沦与救赎的史诗。而他,必须用最精确的笔触,为这段历史,留下不容篡改的底稿。
经过近一个月的艰苦奋战,当最后一份证据材料被归档编号后,案件的基本事实已经完全查清。调查组的工作,进入了最后的收官阶段——撰写调查报告。
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总结,更是一份即将呈送给县委、县纪委,并最终移交司法机关的“判决书初稿”。整个调查组的气氛,也从之前的紧张激烈,转变为一种庄重肃穆。
报告的撰写工作,由组长亲自挂帅,几位核心成员分工合作。王珂负责撰写资金审计和财务违规部分,他的文字像他本人一样,精准、冷静,每一个数字都附带着相应的账本页码和凭证编号。公安经侦的同志负责撰写洗钱和妨碍调查部分,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而林纾,则负责将所有部分串联起来,撰写案件的基本情况、调查过程和主要问题定性,为整篇报告搭建起总体的框架和叙事的血肉。
那几天,大会议室里,巨大的白板上写满了报告的提纲和要点。大家围坐在一起,逐字逐句地讨论、修改。气氛时而激烈争论,时而凝神沉思。
“关于李大壮在农机补贴问题上的行为定性,我认为‘骗取’一词不足以概括其恶劣程度,应该使用‘诈骗’,这在刑法上是有明确区别的。”
“同意。并且要强调其‘伙同经销商,内外勾结’的共同犯罪情节。”
“报告的第二部分,‘调查经过’,我觉得可以增加一个时间轴,让整个调查脉络一目了然,从接到群众举报,到初核,再到成立调查组,每一步都有据可查。”
林纾在吸收了所有人的意见后,开始了最终的执笔。他写的每一个段落,都力求做到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定性准确、逻辑严谨。报告的开头,概括了整个案件的性质和影响。主体部分,则像一部结构精密的章回体小说,分章节详细阐述了李大壮等人“虚报土地,套取补贴”、“虚构交易,骗取农机款”、“侵吞集体资金,中饱私囊”等几个核心问题点。
每一个问题点的叙述,都遵循着“提出问题-列举证据-分析定性”的“三段论”模式。比如在“虚构交易,骗取农机款”这一节,他先是点明问题:“李大壮伙同他人,通过签订虚假购买合同、开具虚假发票的方式,骗取国家农机购置补贴款项,数额巨大。”接着,他将证据一一列出:“证据一:编号为xxxx的购买合同,经鉴定,合同上供货方印章系伪造。证据二:编号为xxxx的发票,经税务系统核查,系虚开……证据五:现场勘查笔录及照片,证实用于存放该农机的仓库长期废弃,内部空无一物。”最后,给出结论:“其行为已涉嫌构成诈骗罪。”
当整篇报告的正文完成后,林纾和同事们又花了两天时间,整理报告后面附的证据材料。那是一项浩繁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工程。他们将所有的书证、物证、证人证言、鉴定结论等,分门别类,装订成册。光是这些证据材料的目录清单,打印出来就有厚厚的十几页。
林纾和专案组副组长一起,将那份厚重如砖、凝聚了所有人近两个月心血的调查报告,亲手递交到县纪委书记办公桌上时,他心中涌起的并非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而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肃穆感。他看着那份报告静静地躺在深红色的办公桌上,白色的封面与深沉的木色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投射在这片权力中枢的一道刺眼的光,即将照亮那些长期被掩盖的阴暗角落。
报告的提交,如同一块巨石投湖,在西郊县的政坛激起了深沉而有力的涟奇。专案组的工作并未就此结束,而是从紧张的“调查取证”阶段,悄然转向了更为敏感和关键的“处理定性”阶段。
接下来的一周,县委常委楼的会议室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县里接连召开了三次由县委书记亲自主持的专题会议,专门研究“西郊村系列案件”的后续处理意见。林纾作为专案组核心成员,有幸列席了其中一次。
那是一次让他终生难忘的会议。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坐着的全是县里的核心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