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李大壮的西郊村合作社,在近三年时间里,通过虚报土地面积、虚设“幽灵雇工”、骗取农机补贴差价等多种手段,套取、侵吞、挪用的各类国家补贴和集体资金,总额高达四十三万七千元!
其他几个由他“扶持”起来的、竞相效仿的合作社,问题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每个也都有数万到十几万不等的涉案金额。所有涉案合作社加在一起,总金额超过了七十万元。
当王珂在案情分析会上,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报出这个最终数字时,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七十多万!
这个数字,对于见惯了动辄千万上亿大案的城市纪检干部来说,或许并不算惊天动地。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这里是农村。在这个人均年收入不过一两万元的地方,七十多万元,意味着什么?
调查工作,由此进入了最艰苦,也最关键的“印证”阶段。林纾作为对整个案情前期最为熟悉的“活字典”,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连接各个小组的纽带,跟着调查组的“核查组”和“攻坚组”四处奔波,他的双脚,重新踏上了西郊村以及周边村落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
这段日子,林纾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白天,他乘坐着那辆颠簸的越野车,穿梭在乡间的阡陌小路上。车窗外是金色的麦浪和绿色的田野,一派丰收祥和的景象,而车内的人们,却是在这片祥和之下,奋力挖掘着早已溃烂的脓疮。
他们走访了三十多个与涉案合作社有过土地流转关系的农户。这项工作,远比想象中要复杂和微妙。人心,是比账目更难勘破的谜题。
在村东头的王大爷家,他们就吃了个闭门羹。王大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没跟“公家”打过交道。当林纾和两位穿着制服的同事走进他那洒满阳光的小院时,老人显得局促不安,双手在满是老茧的裤子上不停地搓着。
“大爷,我们是县里的调查组,想跟您核实一下您家那五亩地的承包情况。”林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下来,像是在跟自家长辈聊天。
可王大爷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没啥好说的,地……地是租给大壮了,合同都签了,没问题,没问题……”他的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院门外,仿佛那里站着什么让他恐惧的东西。
林纾心中了然。李大壮在村里盘踞多年,家族势力根深蒂固,村民们积威之下,敢怒不敢言是常态。他没有强迫,只是给老人递上了一张印有自己电话的名片,温言道:“大爷,您别怕。我们来,就是要为大家伙儿主持公道的。您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离开王大爷家,同事小张有些丧气:“林哥,这可怎么办?都不开口,我们的证据链就断了一环。”
林纾的目光望向远处李大壮家那栋鹤立鸡群的二层小楼,眼神坚定:“人心都是肉长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融化它,也需要耐心和温度。我们多跑几家,用行动告诉他们,我们不是来走过场的。”
相比于王大爷的畏惧,他们在村西头的年轻村民李二明那里,则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情绪——压抑已久的愤怒。李二明三十出头,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他把调查组的人让进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皮箱子,从里面翻出一份皱巴巴的合同,狠狠地拍在桌上。
“领导,你们可算来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看看!这是当年李大壮跟我签的合同,白纸黑字写着,每亩地每年租金八百块,租期五年。可他倒好,第一年给了钱,从第二年开始,就说合作社效益不好,一年拖一年,到现在还欠我一万多块钱!我去找他理论,他就叫他那几个侄子把我堵在门口,说再闹就让我在这村里待不下去!”
李二明越说越激动,眼眶都红了。他指着那份合同上李大壮龙飞凤舞的签名,控诉道:“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狼!拿着国家的钱,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你们今天要是不把他办了,天理难容!”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林纾的心上。他既为掌握了重要的证言而感到振奋,又为村民们所受的欺压而感到沉重的愤怒。他郑重地收好李二明提供的合同复印件和欠条,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二明兄弟,你放心,有这份证据,有你这句话,我们就一定能把案子办成铁案!欠你的钱,我们会帮你追回来;欺负你的人,法律会让他付出代价!”
白天走访,夜晚则是在临时指挥部里整理材料。他们核对了五十多份散落在村民手中、内容各异的原始合同,与李大壮上报的“标准版”合同进行逐一比对,将其中每一处被篡改的条款、每一个伪造的签名,都用红笔清晰地标注出来。那些查阅过的账本、凭证、合同,在会议室的角落里越堆越高,很快就超过了半人高,像一座无声控诉的小山。林纾经常在深夜里,独自面对着这座“山”,感觉自己能听到纸页间那些被掩盖的叹息和呐喊。
调查中,最耗费心力的,是核实那些具体的物证。有时候,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调查组需要反复跑好几趟,与涉案人员斗智斗勇。那台申报价格高达五十万的“进口联合收割机”,就让大家费尽了周折。
根据账目和李大壮的初步交代,这台“宝贝疙瘩”因为金贵,一直存放在村西头那个废弃的砖窑改造的仓库里。当林纾带着核查组的同事第一次找过去时,却发现仓库的大铁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铜锁。锁芯里塞满了泥土,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
“钥匙呢?”林纾问陪同的村会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