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车门,外界的喧嚣被隔绝,车厢内狭小的空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将今晚所有的见闻在脑海中重新“放映”了一遍。
良久,他睁开眼,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个不起眼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开始梳理思绪。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一、土地。李大壮名下拥有远超公告数量的大片土地,这是他的根基。
二、经营模式。将良田转包给村民耕种,坐收渔利,这是“实”;同时,将部分劣田荒废,用作套取国家农机补贴的道具,这是“虚”。虚实结合,构成了他的敛财之道。
三、生活水平。住全村最气派的楼房,开着与身份不符的好车,消费高档香烟,其日常开销绝非一个普通村干部的正常收入所能支撑。
这些零碎的线索,像一根根丝线,在他的脑海中逐渐交织,一张描绘着李大壮贪腐帝国的大网,已经若隐若现。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张被涂改的发票,不过是这张大网最末端的一个小小的线头。
但是,林纾的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总觉得,这根根丝线之间,还缺少了最关键的连接点。一个逻辑上的断层,让他无法将这张网彻底收紧。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纾就已经开着那辆五菱宏光,行驶在通往乡镇府的柏油路上。昨夜与李大壮那短暂而无声的交锋,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他清楚地意识到,李大壮的背后,绝不仅仅是几张发票那么简单。要想揭开这张大网,就必须从最官方、最原始的档案里,找到那根最结实的线头。
乡镇府是一栋有些年头的灰色三层小楼,门口挂着几块已经褪色的牌子。林纾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鼻梁上架了一副平光眼镜,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将自己伪装成一名从省城下来做农业课题调研的研究生。这是他惯用的身份之一,既显得无害,又能合情合理地提出查阅资料的要求。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农业综合服务中心”的牌子。办公室里,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旧纸张和铁皮文件柜特有的混合气味。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稀疏的办事员正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悠闲地吹着热气。
“同志,您好。”林纾礼貌地开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学生气,“我是省农大的,我们有个关于本地区土地流转和集约化经营的课题,想查阅一下近几年各村的土地承包台账,做一些数据分析。”
那办事员——胸前的名牌上写着“王建国”——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了他一番,不紧不慢地问:“有介绍信吗?”
“有的有的。”林纾连忙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盖着“省农业大学课题组”红章的介绍信。这章自然是假的,但在这种信息不对称的乡镇,足以以假乱真。
王建国接过信,眯着眼看了半天,又喝了一口茶,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用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打开了身后一间档案室的门。“都在里面,自己找吧。别弄乱了,看完放回原处。”
“哎,好的好的,谢谢您!”林纾感激地点着头,闪身进了那间充满了尘埃气息的小屋。
档案室里堆满了顶到天花板的文件柜和资料架,散发着岁月的气息。他按照村落的拼音首字母索引,很快就找到了“x”字头——西郊村的卷宗。他没有急着去翻看李大壮的个人档案,那太显眼了。他先是抽取了几个周边村庄的台账,装模作样地翻阅、记录,做出一个全面调研的姿态。
大约半小时后,他才“无意中”将目标锁定在了西郊村以及与之相邻的几个村子的档案上。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西郊村土地承包记录簿》。随着指尖的翻动,李大壮这个名字,如同附骨之疽般,不断地跳入他的眼帘。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记录显示,李大壮名下的地块,确实如公告栏所示,在西郊村有好几处。但这只是冰山一角。林纾赫然发现,在邻近的东河村、杨家湾,甚至更远的刘家铺,都有李大壮挂名承包的土地!他的土地版图,远远超出了一个村长的管辖范围,像一张蜘蛛网般,延伸到了整个乡镇的多个角落。
一个村长,是如何做到跨村承包这么多土地的?这背后必然有超越普通村民的资源和手腕。
林纾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更核心的数据上——地块面积。
他很快就发现了第二个,也是更致命的疑点。
他将档案中记录的、李大壮在西郊村“南坡坎上”那块地的申报面积,与自己昨天的目测估算进行了对比。档案上赫然写着“肆拾贰亩”,而他昨天看到的,那片杂草丛生、明显荒废的土地,撑死了也就二十亩出头。
数字被人为地、夸大地翻了一倍!
虚报土地面积,这个发现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案件的重重迷雾,让他看到了李大壮贪婪帝国的基石。
但他没有停歇,心中那股由发现带来的燥热催促着他,必须趁热打铁。他知道,土地和农机,是李大壮这套骗补体系的两条腿,现在他只看清了一条,还必须验证另一条腿是否也如他所料,是瘸的。
他向王建国同志道了谢,不动声色地打听到了乡镇府负责农机补贴审核的办公室位置——就在同一栋楼的二楼。
与一楼的陈旧不同,二楼的农机站办公室显得要明亮整洁一些。墙上贴着各类新型农业机械的海报,几个年轻的办事员正对着电脑忙碌着。林纾定了定神,再次挂上那副无害的、充满求知欲的表情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