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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生2

苗生实在忍无可忍,突然扯开嗓子发出龙吟,声音在山谷里嗡嗡直响;接着又俯仰腾挪地跳起了狮子舞。大伙儿诗兴被搅得七零八落,这才停下不再联句,转而又举杯狂饮起来。喝到半醉时,宾客们又轮流背诵自己在考场上写的文章,互相吹捧赞叹。苗生听得不耐烦,拉着龚生划拳赌酒。这边拳来拳去输赢不断,那边众人还在没完没了地念文章夸海口。苗生突然厉声喝道:“你们说的我全听见了!这种文章,只配躲在床头念给老婆子听,在大庭广众下唠唠叨叨真让人恶心!”

众人脸上挂不住,更嫌他粗野无礼,反而故意提高嗓门念得更欢。苗生怒火冲天,“噗通”趴到地上大吼一声,当场变成猛虎,扑上去把那些瞎嚷嚷的人全咬死了,然后咆哮着跑远了。活下来的只有龚生和靳生。后来靳生在这次考试中中了举人。

过了三年,靳生再次路过华阴,突然看见嵇生——就是当年在山上被老虎吃掉的那位。靳生吓得想策马逃跑,嵇生一把抓住马缰绳不让他走。靳生只好下马,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嵇生苦着脸说:“我现在给苗老虎当伥鬼,伺候它累得要死。必须再找个读书人被老虎吃掉,我才能脱身。三天后,会有个穿儒生长袍的人在苍龙岭下被老虎咬死,那人就是来替我的。你到那天多带些文人去那儿,就当帮老朋友个忙了。”靳生不敢拒绝,含糊答应着告辞了。

回到住处,靳生琢磨了一整夜也没想出啥办法,心一横打算违约,宁可被鬼怪罪也不害人。碰巧他有个表亲蒋生来访,靳生就把这事说了。这蒋生是个才子,但同县的尤生考试成绩总比他好,他心里一直嫉妒得慌。听完靳生的话,蒋生暗地里打起了坏主意,想借机整死尤生。他写了封请柬邀尤生一起登山,自己却穿了身白衣服去。尤生也没多想就来了。

两人走到岭半腰,摆开酒菜吃得正欢,靳生对尤生格外客气。正巧郡守也在岭上,他和蒋生是世交,听说蒋生在下面,派人来叫他。蒋生觉得穿白衣服见官不合适,就跟尤生换衣服。两人正你脱我穿没换完呢,老虎猛地窜出来,叼起穿着蒋生衣服的尤生就跑了——其实是蒋生穿了尤生的儒服,被老虎当成了目标!

蒲松龄说:“那些得意洋洋的人,拽着别人袖子硬要人家听自己吹嘘;听的人哈欠连天,恨不得睡觉或者开溜,可吹嘘的人还手舞足蹈,根本没察觉。就算是好朋友,也该在旁边拉拉袖子踩踩脚提醒一下,就怕在座的有苗生这种没耐心的主儿啊。不过那嫉妒别人的人换了衣服反而送了命,可见苗老虎本来也没打算乱咬人。所以说,让人厌烦的其实不是苗生这个老虎,而是那些没完没了瞎得瑟的人啊!”

蝎客

有个南方来卖蝎子的商贩,每年都到临朐县来收蝎子,一收就是好多。当地人拿着木钳子进山里,扒开石头找蝎子洞,搜捕蝎子。有一年,商贩又来住店,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跟店主说:“我杀了太多生灵,现在被蝎鬼盯上了,它们要来杀我了!快救我!”

店主一看屋里有个大陶瓮,就让他蹲进去,拿瓮扣住他。没过多久,一个黄头发、长得凶巴巴的人冲进来,问店主:“那个南方来的商贩呢?”店主撒谎说:“他出门了。”那人进屋里扫了一圈,用鼻子“嘶嘶”使劲闻了三次,才出门走了。

店主松口气说:“总算没事了!”可掀开瓮一看,商贩已经化成一滩血水了。

杜小雷

杜小雷是益都西边山里的人,他母亲双眼都瞎了。杜小雷伺候老娘特别孝顺,家里虽然穷,但好吃好喝的从没缺过。有一天他要出远门,上街买了肉交给媳妇,让她做碗面片汤给老娘吃。可他媳妇特别不孝,切肉的时候,偷偷往里面掺了好几只屎壳郎。老太太一吃,觉得又臭又恶心,根本没法下嘴,就把面片汤藏起来,等儿子回来。

杜小雷回家后问娘:“今天的面片汤好吃不?”老太太摇摇头,把藏起来的碗拿出来给他看。杜小雷撕开面片一瞧,里面全是屎壳郎,当场气炸了。他冲进屋想揍媳妇,又怕瞎眼老娘听见动静担心,就爬上床憋着气琢磨咋办。媳妇看他不说话,心里发虚,在床边转来转去。过了好一会儿,床边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杜小雷骂道:“不睡觉,等着挨揍呢?”结果底下没动静,他起身点蜡烛一看,床上哪还有媳妇,分明是头猪!仔细一瞅,猪的两只后脚还是人脚的模样——原来媳妇变成了半人半猪的怪物!

这事传到县令耳朵里,派人把那头“猪媳妇”绑起来,让它在城里四个城门游街示众,好让大伙儿都看看忤逆不孝的下场。谭薇臣先生当年还亲眼见过这事儿呢。

毛大福

太行山下有个毛大福,是个治疮的医生。有天他行医回来,路上碰到一只狼,狼吐出嘴里的包裹,蹲在路边。毛大福捡起来一看,布包里包着几件金首饰。正觉得奇怪呢,那狼上前欢蹦乱跳,轻轻拽他的衣袍,拽完就往前走。毛大福跟着走了几步,狼又回来拽他。看这狼没恶意,他就跟着去了。没走多远到了狼窝,见一只狼病歪歪躺着,头顶上长了个大疮,脓腐溃烂生满了蛆。毛大福一下子明白狼的意思了,赶紧把蛆剔干净,按医道敷好药才走。天晚了,那狼远远送他。走了三四里地,又碰到几只狼咆哮着冲过来,毛大福吓得够呛。之前那只狼急忙钻进狼群,好像跟它们说了啥,这群狼就全散开了。

早先县里有个银商叫宁泰,在路上被强盗杀了,案子一直破不了。恰巧毛大福拿金饰去卖,被宁泰家人认出来,直接扭送到官府。毛大福哭诉金饰是狼给的,县官不信,直接上了刑具。毛大福冤得没法辩解,只求宽限几天,说要去问狼讨说法。县官派两个差役押他进山,一直找到狼窝。可狼没回来,等到天黑还不见影,三个人就往回走。走到半路,遇见两只狼,其中一只头顶上还有疮疤,毛大福认得它,作揖祷告说:“之前蒙你送我金饰,如今我却因此被冤枉。你要不帮我洗清冤屈,我回去就得被打死啊!”狼见毛大福被绑着,怒气冲冲扑向差役。差役拔刀对峙,狼却把嘴杵在地上大叫,嚎了两三声,山里百来只狼全围过来,绕着差役打转。差役吓傻了,狼群竟上前咬毛大福身上的绑绳,差役这才明白意思,解开绳子,狼群这才离开。

差役回县衙说了经过,县官觉得稀奇,但没立刻放了毛大福。过了几天,县官出行,一只狼叼着只破鞋扔在道上。县官过去,狼又叼着鞋跑到前面放下。县官命人收起鞋,狼才走。县官回去后,暗中派人查鞋的主人。有人说某村有个砍柴的,被两只狼追着,鞋被叼走了。把砍柴的抓来认鞋,果然是他的。县官怀疑杀宁泰的就是这砍柴的,一审问,还真是!原来砍柴的杀了宁泰,抢了银子,金饰藏在衣底没来得及搜,被狼叼走了。

以前有个接生婆回家,路上被狼挡住,狼拽她衣服好像要带她走。接生婆跟着去了,见母狼难产生不下来,她帮忙按了按,母狼才生下小狼,她就回家了。第二天,狼叼着鹿肉放在她家报恩。可见这类事从来就不少啊。

雹神

唐太史济武有回往日照去,给安家操办丧事。路过雹神李左车的祠堂,进去转悠了一圈。祠堂前有个池子,水清亮得很,几条红鱼在里头游。有条尾巴斜着的鱼,正贴着水面啄食,见了人也不躲。唐太史捡起块小石子,想逗弄着砸它玩。旁边道士慌忙拦住:“可别砸!池子里的鱼都是龙族,惹了它们要下冰雹的!”

唐太史觉得道士瞎编胡扯,压根没信,“啪”地把石子扔了过去。等他上车往东走,身后就跟了片锅盖大的黑云,还“簌簌”往下掉冰雹,有棉絮团那么大。走了一里多地,天儿才放晴。他弟弟唐凉武走在后面,追上他时愣说没见过下冰雹,问前头走的人也这么说。唐太史笑骂:“难不成真是广武君在搞鬼?”心里头还没太当回事。

安家村外有座关圣祠,有个挑担子的小贩刚在门口歇脚,突然扔下俩筐,冲进祠里,抄起架子上的大刀就舞,嘴里喊着:“我乃李左车!明日要陪淄川唐太史一起送葬,先跟主家打个招呼!”说完几句话就醒了,压根不记得自己说了啥,也不认识唐太史是谁。安家人听说这事,吓得够呛——村子离祠堂四十多里地呢!赶紧备上纸钱祭品,跑到祠堂磕头祷告,只求雹神高抬贵手,可不敢劳他大驾来送葬。

唐太史见他们怕成这样,挺纳闷,问安家人咋回事。安家人说:“这雹神显灵的事儿可灵验了,常附在人身上说话,从没说错过。要是不诚心祷告求他别来,明儿保准狂风冰雹立马就到!”

蒲松龄说:“广武君当年也是老谋深算的人物,如今在东边管着冰雹,说不定是他不灭的精气被上天封了职。但既然成了神,何必非要显摆自己呢?唐太史的品德文章,连天地都敬重已久,这才是鬼神非要在君子面前显灵的原因啊。”

李八缸

太学生李月生,是升宇老先生的二儿子。老先生家里巨有钱,金子都用大缸囤着,街坊邻里都喊他“八缸翁”。后来老先生病重卧床,把儿子们叫来分家产:老大拿八成,老二月生只拿两成。月生一听就撇嘴不高兴。老爷子说:“我不是偏心眼,地窖里还藏着钱呢,得等家里人少些时候才能给你,别着急啊。”

过了几天,老爷子病更重了。月生担心爹突然没了,瞅着没人的时候,就凑到床头偷偷问藏钱的地儿。老爷子叹口气说:“人这辈子是苦是乐,都是定数。你现在正享着娶贤妻的福气呢,不该再给你太多钱,免得让你犯错。”原来月生的媳妇车氏特别贤惠,有古代贤妻桓少君、孟光的品德,所以老爷子才这么说。

可月生还是死乞白赖地求。老爷子生气了:“你还有二十多年的坎坷没经历呢,就算现在给你一千两金子,你也转眼就败光!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别想我给你钱!”月生向来孝顺,看爹发了火,也就不敢再问了。

没多久,老爷子病危,很快就过世了。幸好大哥人好,爹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也没跟月生计较开销。月生这人天性实在,花钱不计较,又好客能喝,天天催着媳妇做三四回饭宴客,压根不管家里生计。村里的无赖看他好欺负,动不动就来占便宜。

过了几年,家底渐渐败落。没钱的时候,全靠大哥周济,才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可大哥后来也老病去世了,月生没了帮衬,连饭都吃不上了。春天跟人借粮,秋天拿粮食还,地里刚打下的粮食,转眼就没了。只能卖地换口吃的,家业越来越小。又过了几年,媳妇和大儿子相继去世,月生日子更难熬了。后来他娶了个贩羊人的寡妇徐氏,想着能有点帮衬,谁知这徐氏脾气火爆,天天打骂他,搞得他连亲戚朋友的红白事都不敢去。

有天夜里,月生梦见爹说:“你现在这日子,算是山穷水尽了。我以前答应你的窖藏银子,现在可以给你了。”月生问在哪儿,爹说:“明天就给你。”醒了之后觉得稀奇,还以为是穷疯了想钱想的。第二天他挖土修墙,居然真挖出一大笔金银!这才明白爹当年说的“无多人”,原来是指家里人死了大半的时候啊!

蒲松龄说:“月生是我多年的老伙计,人特别朴实真诚。我兄弟俩跟他交情好,喜怒哀乐都一起扛。这几年我们住得隔了十多里地,到老死居然都没怎么联系。我偶尔路过他村子,也没好意思打听他近况。想来月生那些苦日子,恐怕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辛酸。忽然听说他一下子得了千金,我都替他高兴得想拍手!唉,老爷子临终时的嘱咐,我以前常听说,没想到句句都成了预言,这也太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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