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妈都是个藏着秘密的女人。
只是我没想到，这秘密的核心竟然是我。
那天晚上，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我妈全都跟我说了。
她本是城里姑娘，家境也是极好的。
只是赶上特殊时期，她家里遭遇变故，父母哥哥都是被游街批判的对象，她从千金小姐，一夜之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上山下乡，她来到农村。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当牛做马掏粪坑，只因为她成分不好。
那年她十九岁，大好的青春就此掩埋，一年又一年，她等着盼着父母哥哥昭雪，她能回城里跟他们团聚，可等来的却是噩耗。
农场大火，父母哥哥都死在里面，尸骨无存，从此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那时候她真的活不下去了，本想跳下秀水河一了百了，却被一起下乡的青年给救了。
用我妈的话说，那是寒冷冬夜的一丝温暖，是她下乡三年唯一的温暖。
也因为那一点点善意，他们彼此敞开心扉，成了一对恋人。
若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好，苦也好累也罢，大家都习惯了。
可陆续的，上面政策来了，很多人都回去了，那青年也想回去，当然我妈也想回去，即便城里已经没有亲人，至少回到曾经生活的地方。
但那时真的名额有限，走了一个又一个，等了好久终于轮到我妈，可也只有我妈。
本是恋人不愿分离，谁都知道，这一走可能就是天各一方，毕竟这农村谁也不愿意回来。
后来，那城里传来消息，那青年的妈妈生病了，我妈就把回城的机会给了他。
可那人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我问我妈，想过去找他吗？我妈摇头说“如果这样可以看清一个人，也好！”
她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却不知日后付出的代价。
那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只是我妈等来的不是回城的名额，而是一场无耻的算计。
那时候唐大喜，已经是二十五六，在村里算是大龄青年了。
再加上我奶那人刻薄，十里八村都知道，谁也不愿意给他当媳妇儿。
可能是岁数大了，我奶也急了，就算计到唯一还没回城的我妈头上。
我妈一人住的小破屋，她假装好心送来的豆汁儿，我妈喝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妈醒了，已经被唐大喜糟蹋了，他还很无能的说，是他妈让的。
我妈想去告他，却被我奶跟当时的村长偷偷关起来。
“一关就是一个多月，跟牲口差不多，多少次我想寻死，却都没成，直到一个月后，我割腕自杀昏迷在那草棚里，才再次重见天日……我被送去医院，却被告知已经怀孕……”
“是我大姐？”
我妈点头“对，是你大姐！小婉你知道吗？我当时其实是有机会逃的，可我摸摸小腹，心却一下子软了，也是软了那一次，就注定我后半生的凄凉……”
我妈的话，如果是从前我不理解，但此刻，我肚子里也有了孩子，就有了很多共鸣。
虽然我妈跟唐大喜，与我跟周林不同，但孩子都是无辜的。
或者那时的她，失去了全部亲人，腹中的小生命就成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将错就错，稀里糊涂的就跟虎爹结婚了。
奶奶一心想要个孙子，虎爹就一直播种，我妈也不想生那么多，可那时候并没什么措施，就生了一个又一个。
每生一个女儿，我妈在唐家的待遇就差一些，唐大喜完全没有主见，他就只听他妈的话。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直到我发现，他跟他弟媳妇的事儿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那我呢？我是哪里来的？”
我妈摸摸我的脸“那是个雨夜，我发现了他俩的丑事，整个人恶心的不行，我跑到芦苇荡附近，一不小心掉了进去，我恨不得就那么死了，可我一想到我还有一群孩子，不能就这样结束，我拼命的爬上来，上来的时候身上都是泥。我才上岸，这时候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突然倒在我面前，不远处还有一辆车跟好几个人追他，他让我救他，我把他藏在芦苇荡里，那些人问我，我就说没看见，他们见我满身泥污脏臭也就走了……”
“那人是谁？是……”
“是啊，就是那晚！天已经黑了，我看着跟我一样满身脏臭的男人，唐大喜恶心我，老天爷恶心我，那我就干脆恶心回去。我像疯了一样，跟那男人好了。我以为他受伤了，像烂泥，可真的那个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比唐大喜强多了……那天我是要破罐破摔的，却意外的唯一一次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我俩在芦苇荡滚了一夜……”
“那之后呢？”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身上盖着芦苇，他走了，临走时给我留了这个，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等我回来。”
“可是他再也没回来！”
“是啊！没回来，或者已经死了吧！”
“那我……”
“那夜之后，我很快发现有了你。我不能让唐大喜察觉，就像他跟他弟媳妇儿的丑事，不会让别人知道一样，我找机会灌醉了他，让他以为我们同房过，其实根本没有，有了那一次，我也再不想让任何男人碰……”
“所以，我是那个男人的孩子？”
“小婉，你一定觉得妈妈很荒唐吧！甚至觉得我很……”
我堵住妈妈的嘴，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妈，你没错……”
“小婉……”
“妈，为了我们姐妹七个，你已经操劳了一辈子。你对得起唐家，对的起唐大喜，你谁都不欠……”
我妈抓住我的手“小婉，妈妈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无论境遇多艰难，都要坚强的活下去！只要活着，也许就会有奇迹出现。于妈妈而言，与那男人的一夜是奇迹，而你的到来，更是惊喜！”
“妈……”
让我意外的是，我以为我妈会怨那个一走了之的男人，可如今我看到的，却只有她对那人的不舍与情愫。
或许那只是一夜春梦，却成了妈妈苦难人生中美妙的插曲。
什么荒唐，什么可耻，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
我在秀水村住了几天，在妈妈的悉心照顾之下，身体恢复了很多。
我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虎爹同意离婚，在那之前，她已经买下村口那间房子，乐呵呵的跟我一起搬过去。
“小婉，以后你回家，再也不用看那些人的脸色。你给妈的钱，妈都存着，过后再盖两间房，到时候你们姐妹都回来也住得下。”
我鲜少看到妈妈那样笑，就像个孩子，可我又心疼。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妈，你还是跟我回城吧！”
她摇摇头“我哪都不去，我三十年的青春都交代在这了……”
她嘴上那么说，但我大致清楚，她心里的想法。
那男人留给她的字条，都二十多年了她还留着，或者就像书中说的，爱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
值与不值，那都是妈妈的选择，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尊重。
入住新屋的第一个晚上，我跟我妈都睡的很香。
唐大喜瘫痪成废人的时候，是我妈照顾他治好他，她对他仁至义尽，如今割断关系，也彻底解脱。
离婚证放在枕头底下，从此她可以心无旁骛的去想念，想念那个可能早就忘了她，或者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的男人。
我羡慕我妈，佩服我妈，她很坚强，生活尽是苦楚，却也心怀希望。
那我呢？我的希望又在哪？我妈握着那张已经烂了的字条，等着那个，我生理上的父亲出现，可我呢？我的周林如今只是一把灰，我此生还能等来奇迹吗？
哗啦……
第二天我跟妈妈还没醒，就被砸玻璃的声音吓醒。
等我俩缓过神，看到窗前黑压压的全是人，还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唐婉，唐婉你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我从炕上爬起来，看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
“你们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砸玻璃什么意思？”
“哼，砸玻璃是轻的。我们找你很多天了，没想到你躲到这……”
“找我？什么意思？”
“还装？唐婉，因为你，我们的收购站全都被封了，二十多个收购站，家里老老小小上百张嘴等着吃饭呢，我们饭都快吃不上了，你却在这过逍遥日子，不行……”
我懵，但这时候二姐跟二姐夫突然回来，我才知道怎么回事儿。
“你们别逼我妹妹，有事儿跟我们说！”
“跟你们说个屁，这都说多少天了，让你们解决问题，你们解决了吗？你们开的早可挣到钱了 ，能待起，我们这才开业多久，还没回本儿呢，这么封着，就快揭不开锅了……”
二姐夫跟那些人掰扯的时候，二姐才把最近的情况告诉我。
她说她本不想打扰我，想让我好好休息，可现在情况已经控制不住了，因为警察说那批货有问题，现在与我公司有关的一切全部都被封了。
这些人的收购站，当初我都是参与了投资，每家都有股，现在也被一起封了，他们坐不住了，就来找我闹。
还不只是他们，我妈跟虎爹离婚的事儿，我奶奶不满，觉得老唐家从此没了免费牛马，也跟我二婶一起跑来落井下石。
“好啊，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五十多岁了闹离婚，小的又作奸犯科，我看这离吃牢饭也不远了……”
“诶不对，那个周林呢？这次咋没见那小子，不是可护着她了吗？”
“你不知道啊，那小子死了，死的老惨了，我看啊，就是被唐婉这个扫把星给克死的……”
骂我就骂我，非要带着周林。
我努力抄起手边的花盆砸在地上。
“够了……你们这些人有完没完？你们现在抱怨因为我收购站不能营业，那你们怎么不说，没有我你们的收购站都开不起来？才停业一个礼拜 ，你们就受不了了？”
我这一嗓子，那帮人突然老实了不少。
其实我也奇怪，停一个礼拜，他们能多大损失，当初那些收购站开干的时候，钱基本上都是我投的，他们主要出力，又能有多大损失，说白了还是被小人挑拨了。
果然，见我来了态度村民老实了，那背后小人终于坐不住。
“唐婉，你硬气什么？你个没了男人的臭寡妇，现在大伙就让你给说法，要是收购站再开不起来，别怪大伙把你家房子拆了……”
那声音已经很久没听过了，我差点已经忘了这个人。
“李小丹是你！”
“是我啊，没想到唐婉，风水轮流转，你现在是过街老鼠，可我却是女强人……”
的确啊，这一身光鲜是挺唬人的，关键这会儿她身边站着的，不是之前的满身横肉的朱宝财，而是那个保镖小五。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这女人被朱宝财暴揍后，回去跪舔才保住位置，之后她就跟小五滚到了一起，俩人一起收集朱宝财犯罪的证据，然后里应外合，把朱宝财送进去，合伙吞了朱宝财的养猪厂，这么得来的女强人。
她是恨极了我，得知我的情况，就恨不得一脚把我踩死。
然后就花了点钱，买通了几个村民，再让他们互相鼓动跑我这闹事。
这会儿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好像我真的欠了他们一样。
“唐婉，你赶紧给个说法，要是收购站不能开业，你就得包我们损失……”
“什么损失？你们有什么损失？”
“我们也不多要，收购站封了，你给我们一家五千块钱，就算拉倒，不然我们跟你没完……”
我是被震惊了，这一个个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一家五千，二十家就是十万，且不说我现在账户封着，就算是没封着，我钱花不完也犯不上便宜他们。
“疯了，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别说五千，就是五毛都没有！”
我直接否了，李小丹那边又开始煽风点火。
“村民们，她这是要放赖啊！你们可不能饶了她，不然收购站没了，人也跑了，你们可就完了……”
“李老般说的对，不能让唐婉走……”
那几个浑人，说着就上来扯我的手。
我气的不行，回手甩了那人一个耳光。
那人急眼了“好啊，你还敢打人，唐婉你以为你还有那小白脸子护着……”
话音未落，那人的手已经朝我打来。
我没躲，也躲不开。
只是那双粗糙的手，还没碰到我，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掰的脱臼。
“谁说唐婉没人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