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老人家说到伤心处哭的泣不成声，但声音听起来已经没有往日的抑郁沉闷，仿佛心里被挪开了一块大石头一般。
想来也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儿子并不是一个抛妻弃子、抛家舍业的混账吧，这让老人家的脊背一下子就挺直了许多。
往日里祖孙两个过得艰难，全靠大队长等人暗地里伸把手，或是像云舒这样偷偷摸摸送东西的。
但那个时候对于祖孙两个来说，最难熬的反而不是这缺衣少食的日子，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关于他们家的闲言碎语。
谁会看得起抛家舍业的混账的家人呢？哪怕本质上来说，小虎子祖孙两个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那个时候小虎子总是被年长一些的大孩子欺负，说他是没爹没妈的孩子，说他是个灾星！所以才克死了娘和妹妹，又说他爹也是坏人，所以才会扔下一家老小就这么跑了……
那个时候小虎子把记忆里名为爸爸的角色恨到了骨子里，逼着自己小小年纪快速长大，就是为了能照顾好奶奶，同时也为了给妈和妹妹报仇做准备。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找自己爸爸报仇的。
如果不是小虎子的奶奶跟这么多好心人变成了一双双拉住他、不让他堕落沉沦的手，可能他真的会把恨变成人生的全部。
可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恨意突然无处着落，真相大白之后，他们一家人的悲惨苦难，竟然全部都是因为另一个人的贪婪！
小虎子有些无法接受，毕竟……他妈和妹妹是真的死了。
所以尽管知道了自己的父亲离开是情有可原，但情感上他也做不到替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原谅那个人。
他总是忍不住想，万一他能够晚几个月再走，等妈平安生下妹妹，他们一家……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但家国天下，谁也说不清楚当初小虎子父亲的仓促离开到底是好是坏，总之这件事儿成了小虎子的心结，无解的心结。
不过除了他爹这件事儿，让小虎子感谢这些年来帮助过他们的人，小虎子还是很愿意的。
云舒不让他跪，他就一个劲儿的跟着自己奶奶冲人鞠躬，前面还好些，后面不知怎么的就开始红了眼眶，慢慢的跟自己奶奶一样，泪流满面。
云舒和静舒还有大队长等人都有些感慨，却也为这祖孙俩高兴，觉得他们终于苦尽甘来了。
……
热热闹闹、感慨万千的道谢结束之后，小虎子奶奶又做主给大队部捐了一笔钱，说是感谢这几年大队的乡里乡亲们都很照顾他们。
这笔钱不多，但能给队里多买几头牛，或者多养一些猪。拿出这笔钱是真心实意的，同时也是为了让那些眼红他们祖孙骤然暴富的，能够暂时放下心中的嫉妒不甘。
他们现在就如闹市之中怀抱金砖的小儿，不破点财，肯定会有灾。
深渊有底，人心难测，小虎子的奶奶相信这世上好人多，就如同大队长和云舒等人一样，可也还是有很多人会眼热他人的东西，对别人的东西充满了占有欲。
所以小虎子的奶奶便想着，拿出一些钱，对她们没有影响，反而还能买些平静。
大队长当着众人的面接受了这笔捐赠，并保证一定将这些钱用到整个大队所有人身上，毕竟丰胜大队他管的再好，上面的人下来的再勤快，也做不到滴水不漏的程度。
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又哪有千日防贼的呢？
——
正好赶上春耕，经过整个大队部讨论之后，大队长便用这笔钱买了三头牛回来，也算是补充了一下丰胜大队的壮劳力。
这年头耕地还做不到全面机耕，甚至连牛也是大队的珍惜财产，绝对做不到一户一牛。所以说，耕牛绝对是面临春耕的丰胜大队的最优选择，毕竟春耕秋收都少不了它们，用牛拉着耕犁，人在后面掌控着，能省不少力气。
因此牛被运回来那天，整个丰胜大队的人都沸腾了，一个个的争前恐后的围着几头牛打量。这个说这头黄色的牛壮实，那个说白色的更高大，还有人说那头黑色的更年轻。
要不是大队长怕人围着容易把牛惊了，再尥蹶子或者冲撞了谁，就把这群围观的人都给撵跑了，恐怕还有人想要上手摸摸呢。
不过就算这样，还是有好多人一起跟随大队长的脚步，把这三头牛都送到了后山脚下的牛棚处，交给赶牛车的张大爷。
云舒等人也跟着去凑了热闹，顺便也见到了几个还在这‘受教育’的人。
见到这么多人过来，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紧张不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的状态了，说是心如死灰或者惊弓之鸟还差不多。
这些人颇为敏感，大队长也不敢明着帮扶，因此队里就总有一些人自诩正义来找这些人出气，动辄打骂、随意侮辱。
要不是张大爷心地善良，土豆地瓜苞米面之类的东西时不时的救济一些，恐怕这些人估计早就不剩一个了。
……
此刻众人正沉浸在多了三头牛，今年春耕能省不少事儿的喜悦中，也不会有人傻到在今天找事儿扫兴，被群起而攻之。
因此这几个人倒也算是有惊无险。
云舒和静舒等知青们站在外围没有说话，甚至有一些物伤其类。因为同是知识分子，这里的人只不过是比他们要年长一些罢了。
要是他们也年长一些，或是影响力更大，是不是他们也会变成这样，连下乡插队做知青的机会都没有？
年轻的知识分子们有些沉默，年迈的、衣衫褴褛的老学者们看着人群对面的年轻人，却突然冲他们笑了起来。
好在……还有一年多了，希望就在眼前了。
云舒忍不住低下头，心里面有些酸涩，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等到队员们依依不舍的离开这里之后，云舒回头看着重新回到牛棚里的那几位老人家，突然忍不住问了静舒一句。
“他们还能等到光明吗？”
“会的，光明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