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乱想着,陆凛远却忽然收了怒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缓步走回御案后坐下。
“既然你说‘尽力研读’,”他随手在案上翻了翻,抽出另一卷完好的《论语》,“那孤便亲自考一考你。”
他将书卷往案上一摊,指尖在纸面上轻叩两下:“从《学而》篇起,背。”
情绪转变得这么快吗,还专挑陆憬泽没看过的部分考查,陆凛远今天到底是来查验学业的还是来找茬的?
儿臣……遵旨。”陆憬泽低声应道,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来。
他站得很直,背脊却绷得死紧,像是一根拉满了弦的弓。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一段接一段,在缺页的部分虽然有些停顿,但好歹也完整的背了下来,我真佩服他的记忆力,那些部分我只不过在他的耳边说了一遍,他竟然能完整地记下来。
我偷偷抬眼,余光里,只见陆凛远原本冷硬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可他并没有就此罢手。
“停。”陆凛远忽然开口。
陆憬泽立刻住了声,垂首立在原地,等候训示。
“《学而》背得还算顺。”陆凛远淡淡道,“孤再考你《为政》。”
他翻到另一页,目光一扫,随意点了一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句何解?”
这问题问得刁钻。
这不是让他背,而是要他当场阐释。对于一个还没及冠的少年来说,要在帝王面前,条理清晰地说出自己的见解,比单纯背诵难得多。
我心里替他捏了一把汗。
陆憬泽沉默了一瞬,似乎在飞快地组织语言。
“回父皇。”他缓缓开口:“儿臣以为,此言是说,人君若以德为政,则如北辰之居其所,而众星自然环绕。”
他顿了顿,又道:“政者,正也。君正则百姓自服,不待刑罚而自化。故曰‘为政以德’。”
这一番解释,虽谈不上惊世骇俗,却也中规中矩,逻辑清楚,用词也颇有分寸。
换作寻常人家的父亲,怕是要夸一句“说得好”。
可陆凛远只是“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那你再说说。”他话锋一转:“‘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此两句,你又如何看?”
陆憬泽抬了抬头,认真答道:“儿臣以为,政与刑,所以禁民之恶;德与礼,所以成民之善。”
“若徒恃政令刑罚,百姓虽不敢犯法,却只是畏罪而免,未必知耻;若以德行教化,以礼仪规范,则民知何为可耻,而自能归于正。”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声音轻了些:“故儿臣以为,政刑为用,德礼为本。”
书房里一时静得可怕。 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得耳膜发疼。
半晌,陆凛远才缓缓开口:“你倒会说。”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那你觉得,当今朝政,是以德为本,还是以刑为本?”
这已经不是考学,而是在试探他的心性与眼光了。
我吓得几乎要跪不稳,这问题,稍有不慎,便是大逆不道。 陆憬泽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色又白了几分。
“回父皇。”他深深一揖:“儿臣年幼,不敢妄议朝政。”
陆凛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意却冷得很:“不敢?”
他从案上拿起那本被墨汁弄脏的残书,随手一抛,书册在空中翻了几页,落在陆憬泽脚边。
“你方才为自己辩解时,倒是很敢。”陆凛远淡淡道:“轮到说朝政,便学会缩头了?”
这话,几乎是当着面说他“滑头”。
陆憬泽身子一震,忙跪下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只是觉得,朝政得失,自有父皇与群臣共议,儿臣人微言轻,不敢妄加评论。”
“人微言轻?”陆凛远冷笑:“你是皇子,何来‘人微言轻’?”
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孤再问你一事。你读书,是为了什么?”陆凛远盯着他:“是为了博一个‘聪慧’的名声,还是为了将来能为社稷分忧?”
这问题,比刚才那些还要重。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哪里是考功课,分明是在拷问他的“心”。
陆憬泽的手指在膝上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回父皇。”他缓缓道:“儿臣读书,不敢言‘为社稷分忧’这般大话,儿臣只愿,将来不做误国之臣,不做负民之君。”
这话一出,我心头猛地一跳。
“不做负民之君”
他这是在暗指自己未来未必能登大位,却仍以“君”自比,这要是在清朝,是能直接下大狱的程度。胆子也太大了。
陆凛远的目光骤然一沉:“你倒有志气。”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陆憬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可知,要做到不负百姓,先要不负谁?”
陆憬泽毫不犹豫:“先要不负父皇所教。”
父子俩的每一句对话,都听的我心惊肉跳,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陆凛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冷哼一声:“你这张嘴,倒是比手上的字好看些。”
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案上的一张字帖,随手一扬:“这是你近日的字?”
我看到那一页是他刚才给我解围的时候匆忙写的。
“是。”陆憬泽垂首应道。
陆凛远低头扫了一眼,淡淡点评:“起笔尚可,收笔不稳。结构还算端正,却少了骨力。”
他顿了顿,又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一句,你写得最好。你可知,孤为何说这一句最好?”
“儿臣不知。”陆憬泽老老实实道。
“因为这一句,”陆凛远抬眼看他:“你写得最像你自己。”
陆憬泽怔住,我也怔住。
“你性子倔,不肯低头,不肯认输。”陆凛远缓缓道:“这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短处。”
他说到这里,忽然收起了所有的冷意,声音压得很低:“记住,读书人,若只知‘义’,不知‘权’,迟早要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