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怎么做?”黄俨无可奈何地问了一句,他还是想着避重就轻,能躲就躲,毕竟,那是天大的罪孽啊!一旦失败,赵王装瘪,哭天抢地过关了,他黄俨一定会被碎尸万段,乃至,这些年因他而刚刚兴旺的家族也就寸根不留了。孟贤呢,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下意识地斜睨了孟贤一眼,孟贤却把这当成了黄俨无处可走后的无奈选择。
“识时务者为俊杰。”孟贤很开心,却仍在防着,“黄公公这就对了,赵王虽然信任 我,下一步怎么做我还不知道呢!你每日该怎样还怎样,王爷安排好了自然会找你。对了, 黄公公不知听说没有,钦天监悄悄传出话来,说天象有变,世当易主,似是应了皇上属意 赵王的话。黄公公到处去说说。皇上身边的人一说,由不得别人不信!关键时候,还一定有贵人相助的。不打搅了,告辞。”
孟贤大大咧咧走出黄府,黄俨竟愣在那里忘了起身。贵人相助,好一个朱老三,果然在宫里安了第三只眼,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这位“贵人”是谁。忽地记起,十几年前,在自己偷偷出宫、归来已迟的时候,竟有人为他留门,是这个人吗?
“皇上微恙不愈,皇三子赵王揪心,”黄俨跪着,眼角偷觑着永乐,举着热气腾腾的 一个药碗,手微微颤抖,声音很低,“王爷孝心,不远千里送来神药,奴才刚让御膳房热 了热。”
永乐疑惑地看着那碗药,一时竟不知是甚滋味。皇上安康与否虽属高等机密,却没瞒赵王,几年下来,怎么就脱胎换骨,身在云端了?怎么就知道心系父皇,侍弄汤匙了?就因为赵亨道、董子庄两个长史调教的得好,知道孝为何物了?顺着这个思路,他的心下一阵感动,泪水差点滚出来,示意黄俨把药端上来。 一股子从未闻过的怪味飘过来,永乐一阵恶心,端到嘴边的碗又放到御案上。黄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真怕皇上看出了破绽,他小心翼翼,“来人讲,是当地一位仙人采千年龙骨、灵芝配以地黄、红花等多种名贵药物,历百日熬制而成,温补肾阳,祛风散寒,强壮筋骨。奴才估摸着,那怪味多是龙骨之味。”
永乐又一次将药碗移到唇边,那药汤的气味也又一次让他腹内翻江倒海,他不得不将药碗再推到了一边,还是感觉到很不舒服。一旁的杨荣、金幼孜也给皇上使眼色,意思是别喝了。
灵济宫的仙药他没少吃了,盛寅的凡药也是天天下肚,哪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说不定真是千载难逢的好药,药力强大呢!永乐坚持自己的意见,第三次将药碗移到了嘴边。“皇上,”殿门一开,盛寅急匆匆进来,跪道,“臣把今日的药为皇上煎好了。” “呵呵,朕今日的药是吃不过来了!”永乐自我调侃,赵王的孝敬,似乎减轻了他的病痛,“皇三子大老远送药来,你又送来,一会儿灵济宫再送来,朕有几张嘴、几个肚腹能吃得下?这药味忒难闻了!”
永乐说着把药往过挪,盛寅站起,把手里的药盒放在一旁,接过皇上递来的那碗药想闻闻,手一滑,“啪”的一声脆响,那只漂亮的青花瓷碗连带着混黄浓浊的药汤在地上迸散开来,溅出老远,也把黄俨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杨荣、金幼孜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盛寅跪下还未及说话,黄俨早怒不可遏了,骂道:“赵王一片孝心都被你这忤逆之徒耽搁了,皇上,奴才要奏他大不敬,大不敬,非凌迟处死不足以平民愤。”
“皇上,臣失手之罪理应受罚!”盛寅叩头,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黄俨提药盒进殿, 当值的海寿就主动出来,觉着事出蹊跷,忙去找盛寅。不知为什么,盛寅今天心里就不踏实,担心皇上有事,早早从太医院煎了药,赶过来,听海寿一说,就急忙进殿了。殿中的 一股子怪味让他警觉,皇上推碗的那一瞬,第一鼻,他就闻出了药味的复杂,却拿捏不准, 遂决定打翻再说。
灵济宫的仙药让永乐的风湿症有所减轻,但长期服用热药又使他肝郁气结,狂躁不已, 是盛寅的药缓解了他内心的躁动。这些年,他很依赖盛寅,对洒了一碗药不甚打紧,正如黄俨说的,至多是洒了赵王的一片孝心,记下就是了。
“黄俨,”永乐做出裁决,“对赵府的人说,给朕再配制一剂就是了;盛寅久在朕身边,还如此失律,罚十日俸,予以薄惩。”
不了了之。 实际上,连黄俨也被蒙在了鼓里。 按高以正的谋划,孟贤把“仙药”提供给黄俨,对他并不放心,让他到御膳房热一热再送皇上,他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黄俨一直在忐忑着,这热药的过程是不是就下毒了, 还是已下了毒?几个温药的小内侍敢有这么大胆?
本来这一过程是要尚膳监的大太监姜宝来办的。事前,姜宝和孟贤一商量,担心黄俨坏事,又事出唐突,既怕皇上怀疑,又虑着赵王的大队人马迟迟未到,就没有下毒。故意把环节弄得复杂些,是让黄俨摸不清头绪,而是准备第二次送药时再下手。所以,黄俨的 胆颤和盛寅的机警虽说不错,但还不是时候。
事后,盛寅偷偷从宫女那儿弄了些洒在地上的神药残液细查,果然没有问题,他庆幸自己只是打翻,没有直接指出来。
该着皇上不死于非命,孟贤和姜宝还是错打了如意算盘,过了这村,还真就没这店儿了。 永乐已连续几日不上朝,杨荣、金幼孜及太医盛寅等多日几乎寸步不离,见皇上病情有了起色,今天感觉略好了些,遂放下心来。 “有劳几位爱卿连日不得休息,连远在彰德的赵王都在送药,朕已无大碍,各自回府歇息两日。黄俨——” 马云速速跑了进来,跪道:“黄公公府上有事,连着两日没进宫了。” 永乐一怔,正四品的太监在宫外建有府第他知道,但他还是感到叫惯了的人不在身旁的别扭,顿了顿,“罢了,你去内库取三百锭宝钞来,朕要赐予三位爱卿。” 杨荣等正要推托,海寿进来跪禀:“皇上,一个大汗淋漓、满身污垢的人击了登闻鼓,
全不理当值的太监和给事中,说是有奇冤要亲自诉与皇上。” 咄咄怪事!这么巧,皇上龙体才见好,就有人击鼓,什么样的奇冤要劳顿皇上? 杨荣说:“皇上龙体尚不宜大喜大怒,还是臣去见见,再转述陛下。” “击鼓者为哪里人氏,姓字名谁?”永乐不顾杨荣的劝解,按自己的思路问。 “他一概不说,只说是冤深似海,非见皇上不能陈述。” 永乐忽然就想起当年朝廷兵围燕王府,黑云压城,十万火急,张信冒死几次三番求见被拒,最后还是换了女人装束才进了燕府报知朝廷重大部署一事。怎就有了相同的感觉? 凭直觉,他感到要发生大事,心下一惊,来了精神:“朕隐隐感到此人蹊跷,不一定是冤情,一定是大事,就召来武英殿一问,几位一起听听。”
小半个时辰后,击鼓人跟着海寿由西安门、西华门进入紫禁城,来人不敢抬头,只觉周围都是高大的院墙和笔直的、走不完的甬路,宫门一闪,眼前一片黑暗时,已进到殿中, 左转右转了几次,正担心自己能否走出的时候,见领路太监跪下,自己也慌忙跪下。海寿说了声“启奏陛下,击鼓人带到”后便退到一旁。
盯着来人,永乐又一次奇怪了。看上去,是个不文不武的装束,高大的身躯和一招一式跪下、叩头的举动,倒像一个军人。看来看去,的确看不出他有一点点冤情。
“来者何人,为甚不通报居地、姓名、冤情?” “皇上万岁、万万岁。”确认眼前御座上的人的确是皇上了,来人才磕头。礼毕道,“恕微臣无礼,有一个请求,臣陈冤之时,皇上身边任何人不能出去,之后杀剐任由皇上定夺。” 头一次,还敢有人给皇上提要求,不仅永乐意外,暗猜事关重大,就连杨荣等几人也对此人举止的奇怪感到了隐约的危机。 “朕就依你,说吧。”永乐的心思又一次转到了当年张信输送机密的场景,但他还是不明白,今天,他是皇帝,还有谁敢部署大兵或耍弄手腕不利于他这个九五之尊,那还不是螳臂当车?
“皇上,”只听来人道,“微臣乃彰德常山护卫总旗王瑜,指挥使孟贤密谋进毒,嗣后,传伪诏,废太子,立赵王为皇帝。”
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武英殿便殿内,整座殿堂都被彻底镇住了,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沉寂了好一会儿,永乐一拍须弥座椅,怒道:“刁钻狂悖之徒,吃了豹子胆,竟要陷害朕的三子?”
“皇上——”王瑜并不害怕,皇上初不相信早在情理之中,即使不信,这样死了,也比将来连坐之罪小得多。
“皇上,臣无真凭实据,焉敢狂奔千里来告御状?即使不为皇上想,也为自家想,有一个善终。微臣之所以不说籍贯、姓名,就怕未见皇上,早被人杀了。”
永乐唬他,只是让他说出实情,然而,实情一旦大白于天下,永乐君臣也只有惊诧的份了。
于是,王瑜从护卫军中的传言说起,到亲家莫名其妙说起高升之事,再到与高以正饮酒套出底话,孟贤勾结黄俨进毒,自己穿着走亲戚的不伦不类的服饰连夜赶奔京城,一路上的狼狈之相一五一十道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