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族兄又登门,为主犯说话,实在叫他难以取舍。一个送黄金,一个送美人,两方来势都不小,都志在必得,真个是针尖对麦芒,事情很难办。但他也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案子一天不批下,两方一天就不踏实,他的财富也就会滚滚而来。
果不其然,见他阴沉着脸,揶揄了一句不再说话,吴庸慌了,忙又从身旁的包袱里取出了三千两银子和猫眼、青玉耳杯、玛瑙荔枝等一大堆珠宝,尤其那水灵灵的玛瑙荔枝, 巧用了玛瑙天然的红、绿、白三色,红比丹霞,绿如翠羽,白似凝脂,映得满屋金光闪闪, 灿烂夺目。
吴中故作惊讶,嗔怪道:“家兄这是干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论公将置我于贪赃枉法,论私又置我于不仁不义,人命岂是钱能买来的?”
吴庸竟突然跪下,哀泣道:“赵虎一命就在大司寇手中,赵老三说了,倾家荡产也要保儿子一命。我也不想管,怎奈他三番五次登门,死求活磨,我才应承下来,大人不答应, 我也没脸回去了。”
吴中将他拉起,猜他也没少得了赵老三的好处,面朝房顶,叹道:“我崇敬包拯,一 心向廉,都是你们胡乱应事,让我不好做官、不好做人啊!”
吴庸略表歉意:“咱山东虽有几个人在朝里为官,那阳武侯薛都督咱高攀不上,那吏部左侍郎师逵油盐不进,武城县就出了你一个大官,乡亲、族人都把你当神供着,紧要时自然拜神,就想起你了。”
一句话差点把吴中气乐了,遂站起,似是自我解嘲道:“罢、罢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遗臭万年也不是全为我自己,若家乡父老首肯也算是不埋汰的。”又转向族兄,“如今皇上因三殿大灾、群臣乱议迁都还在气头上,杀的杀,贬的贬,还派出二十六位大臣到十三个布政司巡视,你也应该知道了,这事得往后放放,我会尽力的。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 大老远的来趟京城也不易,自己逛逛,不要生事,差不多就离开,再不要到我府上来。”言毕,举举茶盏。
“愚兄遵命就是了。”知道主人要送客,吴庸站起,拱拱手,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吴中被搅得心绪烦乱,连楼上的美人都忘记了,坐在那儿发呆。元宵节后,同僚间仍在聚着、寒暄着互致新年问候,虽说是些虚情假意的例行公事,但他光滑白皙的脸上也露出了几丝阴云和不安。非议迁都之事闹大之后,这种不安就更加明显。自己生逢其时,赶上靖难,几年就做到了大多数人竭其一生都望尘莫及的二品大员,为什么,是自己的才能让皇上不得不信任,虽在几个部院转来转去,但都是重要衙门。官做大了,大权在握,炙手可热,便有人趋炎附势,哪朝哪代哪人都在所难免,求人办事的送上些礼品算什么!可自己这礼品越收越大,从开始的土特产到后来的美人,又到现在的价值不菲的珠宝金银。 吴中已明显感觉到了朝中的人言籍籍,但这是大势所趋,风气如此,又有何法!那刘观、方宾、吕震,见平日用度就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死鬼纪纲的张狂不说,南京的方宾府占了半条街,住家附近两家品级低的文官都被他安置到了别处,妻妾十几个,阖府上下的家口仆役不下百十人,且也早听说他在西安门外购置大宅了。
左都御史刘观去年在南京大办五十岁寿诞,同僚官员的贺礼不算,属下御史大多数人每人一份厚礼,那些在都察院羁押的犯罪官员恨不能倾其所有取悦刘观。次日,刘观在魁星阁答谢部院随重礼的同僚,众多官妓陪酒不说,只是饭钱,一桌没有个两、三万贯宝钞都下不来。
即使被皇上一夸再夸的蹇义、夏原吉,也未必如皇上想象的那样清廉吧,虽未见他们铺张,说不准也是做给外人看呢。横向一比较,吴中的心又踏实下来,才想起楼上的妮子, 正要上楼,家人来报,说是大理寺来人求见,并递上一纸礼单。不知又为哪桩子烂事。连大理寺都有人知他住在这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吴中心生厌恶,回道:“你家老爷临时借朋友处待客,已回府了,有事明天到府衙去说。”
“遵命。”家人走了,吴中这才来到楼上。 一个俏丽的女子依然抚弄着古琴,怕是搅扰了楼下主人的谈话,琴弦轻抚,九曲流长,及至屋内,才闻得静夜中的古琴是那么深邃悠扬。吴中眼里溢出一缕温情的柔光,暖如春华。借着亮炽的烛光,他仔细端详着琴旁的美人:一袭素白的八幅罗裙,裙底滚了水绿的花边,一褶一色都配得淡雅别致,好一个翩翩仙子。
独对一个高官位的男人,她略显羞怯,低着头,把一张白皙美丽的脸埋在一头秀发中。 “唤作什么?”吴中直勾勾地盯着她。 “媚儿!”一声轻轻的应承。她抬起头,两弯淡淡的蛾眉轻轻疏开,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薄薄的嘴唇轻轻抿着,粉红的小脸上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面对这么一位娇羞的小美人,吴中早已心旌摇曳,一双热辣的眼睛停在她的脸上不肯移开。媚儿被看得不好意思,腮上飞起两朵红云。干脆站了起来,“老爷辛劳,晚间还有许多公事,奴家给你倒杯茶吧!”
吴中接茶抿了一口,茶香滋味并没有品出,而随茶而来的脂香气息却让他顿感眩晕。 他又抿了口茶,说:“坐下,陪老爷喝杯茶!”
媚儿半是娇羞半是娇嗔地谦坐在吴中对面。吴中却失了往日与朋友聚会时的优雅,把碗中的香茶一饮而进,媚儿又轻盈地为他斟上。
家中姬妾成群,却没有如此清爽的女子,纵然她委身浮华,用“清水出芙蓉”拟之, 一点也不为过。吴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媚儿的一举一动,看着那光彩照人的桃红,兴致大发,待媚儿斟完茶,他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动情道:“媚儿,这名字不雅,老爷给你换个如何?”
“今儿以后,奴家是老爷的人,一切都随老爷。” “你不高兴?”吴中有些反感。 “奴家孤苦无依,幸遇大人,休说改个名字,就是这条命给了大人又有何怨?”说罢伏在吴中臂上唏嘘。 “不改了,不改了,定是受了不少委屈,不妨说说,看看老爷能不能帮你伸冤。”媚儿无奈地轻轻摇头,不知是说不能还是不必了。 “奴家原籍辽东,前父当年在凉国公蓝玉大将军帐下做侍卫,洪武二十六年蓝大将军得罪,前父也被流徙,洪武三十年再追蓝案,前父被斩,家母辱身教坊司,几欲自尽,忍辱负重,盼着有出头之日。后来,巧遇前父旧日一个朋友将她赎出、续娶,生下奴家,刚过了一两年安生日子,永乐五年,又穷追建文余党,生父受牵连,流徙抄家,母亲也死了。 我三岁就被卖到武定桥东南的富乐院,被老鸨收养。前日,那位吴大人逛到了迁往秦淮河的富乐院,兴许是天意怜幽草,他见了奴家,顿生怜意,花大钱帮我赎了身。”
说到悲伤处,媚儿泣不成声,更让吴中心生怜爱之情,但她的那个冤,他是替她申不了了。
“也是一个苦命人儿,跟了本老爷,有你享不清的荣华富贵。”吴中说着,为媚儿揩去腮上的泪水,在她的樱桃小嘴上亲了亲。
“年长一些后,听别人说起旧事,”媚儿哽咽着,“一个小女子又能何为?连那名字也是老鸨取的,老爷若换一个好听的,让奴家忘了过去也没甚不好!”
吴中轻抚着她松软的胸脯,贴在媚儿耳边道:“刚才想好的名字看来是不好了,莳以 沙石则茂 , 沃以汤茗则芳,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你身上的清香之气似清幽之兰, 叫本老爷神清气爽,欲罢不能,就叫芝兰,把你的香和老爷久久融在一起。”
吴中手上一紧,芝兰喊了一声,双手抱住了吴中的头,吴中顺势站起,抱起芝兰奔了里间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