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在取笑老僧了。”道衍苦笑着,精神头比刚才好多了,眼睛也亮了。 “广孝十四岁出家,立志做一代高僧,不享世俗之乐,却要做经天纬地的大事。高僧虽世外之人,却在三界之中,不问世事,岂不是枉来人世。少林寺便有武僧救唐王故事, 成就了一代英主太宗李世民,臣很羡慕。袁珙说臣是刘秉忠之流,臣又何尝不想成为元世 祖身边的刘秉忠,协赞一代君王之大事!是机缘巧合让臣来到皇上身边;是皇上慧眼识人, 用臣于鞍前马后,终于能为大明王朝做些事。皇上在位十几年,承太祖之宏膜,纂《大典》,伐残元,修运河,治黄河,下西洋,建北京,海外小邦,不远万里,罗拜阙下,文治武功,迈越前朝,中华之声威远播,岂是他君所能比拟。臣已八十有四,历经元末战乱,太祖开国,辅陛下于潜邸,望秉忠于朝堂,臣虽僧人,陛下恩宠已位极人臣,还有何憾?”
一通话下来,道衍已是气短神昏,似失了元气,闭上眼,大口喘气,好半天缓不过劲来。永乐想离开,不是因为丝毫的厌恶,而是看不下爱臣的遭罪,却又无能为力。心中堵 闷,一腔的酸楚又不能倾出,坐立不宁,似乎比在病榻上的道衍还难受。可他又不能走, 显见,少师的话还没说完,看这情形,若真的没有下次了,岂不遗憾终生?
杨荣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便主动上来搭讪,轻说起道衍过去的一些趣事,既消磨时光, 又疏解皇上的郁结,直至道衍恢复常态。
永乐说:“朕不忍再打搅少师,可还想和少师说说话。” 道衍明白皇上的意思,明明是想听他的遗愿,却轻松地说成了“说话”,心中想着,一掬老泪顺着眼角淌出:“臣这个样子,劳烦一国之君久坐床前,古往今来,有几个臣子能有如此殊荣?臣愿足矣!来世,还要给陛下做臣子。”
“爱卿哪里话?朕尽君职而已。”生离死别,无限感伤,永乐的泪水终于没有忍住, 顺着两腮淌下来,在场的杨荣、金幼孜也跟着皇上一同流泪。
道衍心血耗尽,说话吃力,半闭着眼,没有看到。 隐忍了一阵,永乐继续道,“苏禄国王前日贡了一堆金饰品,其中一只金唾壶,质地上乘,做工精美,说是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就赐予少师。” “大恩不言谢,臣这把老骨头怕是用不上了。” “少师过谦了,好东西不用才可惜,要用,一定要用。” “一定,一定。”道衍支吾着点点头,皇上一片好意,他不能再违拗,他也再没精力违拗了。 “还想难为少师费力再说说,朕还想听。” 道衍闭上眼睛,又溢出了泪水。 永乐对他一直都这样。
三十多年了,皇上脾气那么不好,对他发火也只那么一次,其实也算不上发火。建文 元年七月,道衍一手策划的靖难之役,万事俱备,正要号令,忽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噼噼啪啪,连屋檐的青色琉璃瓦也被风雨卷了下来。燕王以为是不祥之兆,瞪着老和尚, 雷霆万钧就要爆发。道衍一笑说,殿下没听说过,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绿檐散落是天大 的好事,那是上天示意,殿下要住黄瓦的屋了!
像外面骤来又骤去的雨,燕王也随着道衍笑了。三年后,他果然走出了绿瓦的王府,住进了天下最为豪华的黄色琉璃瓦殿堂。 三十多年都这么默契。精明的皇帝,知他心里一定有话,也知他轻易不肯让皇上分神。
道衍沉默了一阵,半睁开眼,而后又闭上了。他的举动,没有逃开永乐的眼睛,那么大的功劳,已经是土埋脖颈的人,还不愿有一私嘱托于皇上,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啊!
“少师一世无私事告朕,今日朕来探望,绝不能空手而回,你就是编出个私事来, 由朕去办了,也算是了却了朕的一个心愿。”
杨荣、金幼孜连同黄俨、马云又一次落泪了。 “那就难为陛下了。”又是憋了很久,道衍攒足气力,才有些歉意地说,“皇上知道,溥洽是建文的主录僧。那年,外间纷纷传言,是溥洽给了度牒,又帮建文由水道遁去并藏匿起来。皇上将溥洽抓了。皇上想,灵谷寺就那么大的地方,他又能把他藏到哪呢?何况又不是一个人。臣后来得知,南京混乱那阵子,溥洽就在僧录司,那里离皇宫又不近,似是连交通的工夫都没有。臣觉着,溥洽虽有些可疑也有些冤。关了十几年了,也是一代高 僧,在狱中也不忘打坐修禅,臣恳请陛下放他出来。”
道衍不说,永乐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道衍一说,他的心中立时就出现了一个憨态可掬的老和尚形象,洪武十五年,时任僧录司的右善事溥洽将并不知名的道衍推荐到北平, 安排到燕王身边,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若是这么一想,溥洽还有功呢!
一想起这些,永乐倒觉有了些歉疚,即使当年溥洽与建文出逃有关,十几个春秋,能跑的早跑了,该领受的牢狱之灾也领受了,又是道衍的益友,早该出来。
狱中的溥洽是道衍挂念了多年的心事,那是皇上点头的钦犯,此前,他没能力让他出来,也只能尽心保护罢了。看在他的面上,纪纲一伙对溥洽也不敢放肆,老和尚也才有工夫、有心思在狱中念经。
此事一了,西去见佛祖的路上,道衍真就心无旁骛了! 不,还有一事,那就是身后事。他离开家乡七十年了,先是云游,后是基本上都在北京,皇上要迁都,他的心中却感到了莫名的巨大荣耀。虽然是南方人,虽然身居北京不足 三十年,但他内心对北京的眷恋远胜于南京。在南京的十几年,除了上朝下朝,回了一趟 家乡,他哪儿也没去,一心一意在灵谷寺参禅、着述;在北京的二十几年就不同了,他几乎走遍了北京的山山水水。居庸关外的长城他走过,皇上选中的天寿山陵寝他去过,燕京 八景他逐一考察过;连涞水的拒马河、房山的石窝店和周口里的金陵,他都几次走到;大 韩继村的护国香光寺是皇上赐给他的“别业”,后被称为少师园。他把北京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百年之后也不再离开了。
选择北京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无奈。 落叶归根,故土长眠,乃人之常情。但他不是不想回,是回不去了。当年代表朝廷巡视浙西,赈济苏、湖灾民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同胞姐姐闭门不见,骂声连连;年轻时的挚 友,也一样闭门不纳,大叫着:和尚误矣,和尚误矣!他道衍又误了什么?!
偶然的机会,他选择了燕王;必然的结局,他扶起了一代雄主。想不到,从此却招来了累累骂名,骂声里的长洲故土,能是他的安眠之所吗?但这些讳莫如深、永远要咽进肚 里的话,他不能对皇上说,否则,又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了!建文遗臣案转相攀染十几 年,已是鸡犬不宁,他和众臣建议,皇上虽也有旨禁止,却禁而不止,每有小人衔恨负气, 意欲报复,往往指某某为奸党。而事情的结局,当然指向皇上,指向他道衍。所以,他宁 愿找理由远离故土,也再不愿因为自己折腾乡邻和亲人。
永乐说:“北京所辖八府、二十九州、一百一十六县,一任卿选。” “谢皇上了,臣不敢。早年,臣随皇上巡视时觉房山县东北一带人烟稀少,山岗峰峦秀美,还有一汪碧水,倒还自在。” “就依少师了,详址由礼部去踏勘斟定。” “皇上之恩也只待来世去报了。”道衍言罢,又是两行浑浊的泪水。说了这半日话,他早已挺不住,上气不接下气,依然咳不出,智礼忙将他扶起,轻舒后背。 永乐站起,走到几案前,一本本翻着一摞新旧不一的书:《净土简要录》《佛法不可灭论》《道衍余录》;诗文《诸上善士咏》《逃虚子集》《外集》《类稿补异》;几案正 中放着道衍的一张肖像,像下是他的《自题肖像》诗:
看破芭蕉柱杖子, 等闻彻骨露风流; 有时摇动龟手拂, 直得虚空笑点头。
卧病不起的人,竟还有这样的心胸,永乐感极而悲,又一阵心酸,走到床前,拉了拉道衍的手,准备告辞。已近夏日,刚放下这么一会儿,他的手又如此冰凉了,难道,这盏曾决定了大明走向的智慧之灯就要熄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