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城的晨雾还没散尽时,我已经站在了西城门的箭楼上。
深秋的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桑干河特有的土腥气。楼下的石板路被往来的马蹄踏得发亮,货郎的拨浪鼓从街尾滚过来,咚、咚、咚,敲碎了城郭的寂静。我扶着垛口往下看,卖胡饼的张屠户正掀开竹笼,白花花的蒸汽裹着芝麻香飘上来,几个穿粗布短打的孩童围着摊子蹦跳,袖口沾着新摘的野菊。
这是温北君死后的第三个秋天。
亲卫轻步走上箭楼,手里捧着刚誊抄好的军报。\"郭大人,刘将军的信使刚到,说北疆的冬麦已经下种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掠过我案上的舆图——那是温北君当年用过的旧图,边角已经磨出毛边,上面用朱砂圈着的雅安城,如今被我用墨笔添了圈,圈里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粮仓十七座,水车三十九架,学堂十二所。
\"知道了。\"我接过军报,羊皮纸被露水浸得有些发潮。刘棠的字迹还是那么刚劲,笔锋里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已遣女兵营协助边民修缮暖棚,预计可保五千户过冬\"——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石榴图案,那是我们成婚时她亲手绣在荷包上的纹样。
风突然紧了些,吹得悬在箭楼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我望着城东那片新起的民宅,青瓦鳞次栉比,檐下挂着晾晒的棉絮,突然想起十年前刚到雅安时的景象。那时城墙还是塌的,街道上堆着没烧尽的梁木,夜里总能听见饿狼在城外嗥叫。温北君骑着老马进城那日,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残兵,他指着城根下蜷缩的流民对我和刘棠说:\"这城,得让他们住得暖,吃得饱。\"
\"郭大人,该回衙署了。\"亲卫的提醒将我拽回现实。我转身时,靴底踢到了一块松动的城砖,砖缝里钻出几株细草,绿得晃眼。这砖是去年重修箭楼时换的,刘棠带着工程营的女兵搬了整整三日,她总说女子力气不输男子,那日累得在城根下睡着了,怀里还揣着丈量城墙的竹尺。
走下箭楼时,正撞见一队送粮的马车。赶车的老汉认得我,勒住马缰咧嘴笑:\"郭大人,这是刚从涿鹿运来的新米,虞王当年教咱种的那种,出米率高着呢!\"车斗里的米袋堆得冒尖,黄澄澄的米粒从袋口漏出来,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我弯腰捡起一粒米,指尖碾过那层薄薄的米糠。涿鹿的谷种,温北君当年是用棉衣裹着从涿鹿县带出来的,那时元孝文的追兵离我们只有三里地。他说这谷种比黄金金贵,能在石缝里发芽。
\"替我谢过涿鹿的乡亲。\"我将米粒塞进袖袋,\"告诉他们,来年我让农技营的人去教新的育种法子。\"
老汉应着驾,马蹄踏过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我的官靴上。我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的梦。
梦里是涿鹿老宅的庭院,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
我穿着簇新的绛色喜服,领口绣着缠枝莲,是温北君让人从平城捎来的料子。刘棠站在石榴树下,凤冠霞帔衬得她脸颊通红,手里绞着大红的盖头,指节泛白。卫子歇在廊下喝着喜酒,大声说要给我们做证婚人,可我总觉得院子里少了些什么。
\"孝儒。\"温北君的声音从月亮门传来。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玄色常服,手里捧着个红漆木盒,鬓角的白发在廊灯下像落了层雪。\"过来。\"
我走过去时,喜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对素银镯子,镯身上錾着细小的谷粒纹。\"这是我年轻时给碧水打的,\"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散了什么,\"她一直不爱戴这些东西,到现在也没个着落,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当做是我的祝福。\"
刘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霞帔的流苏扫过我的手背。温北君拿起一只镯子,轻轻扣在她腕上,银环碰出清脆的响。\"刘班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们。\"他望着刘棠的眼睛,那里曾盛满了对他的怨,此刻却亮晶晶的,\"但日子是你们自己的,往后好好过。\"
刘棠突然屈膝要跪,被他伸手扶住。\"别给我行这礼,\"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我这辈子,最见不得人跪。要跪,就跪这天地,跪这能长出粮食的土地,我温北君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王,只是你们的长辈而已。\"
他给我戴镯子时,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手腕。那是常年握刀握锄头磨出来的,厚得像层铁甲。\"涿鹿这地方,看着偏,其实是淮河的要冲。\"他突然说起正事,\"元孝文倒了,可天下还没太平,你得支棱起来。\"
我刚要说话,院门外突然响起号角声,呜呜咽咽的,像极了咸阳城破时的丧钟。温北君的脸色猛地变了,转身就往外走,玄色常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酒壶,酒液泼在喜服上,晕开深色的渍。
\"温将军!\"我伸手去抓他,却只抓住一片虚空。
他在院门口转身,鬓角的白发突然全白了,像被霜雪冻过。\"齐魏边境,我得去一趟。\"他望着我,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十年,我只要十年。\"
号角声越来越响,震得石榴树的叶子簌簌往下掉。刘棠的凤冠掉在地上,珠翠滚了一地,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指尖冰凉:\"他要去送死!\"
我猛地睁开眼,帐顶的流苏还在晃。
窗外的刁斗敲了三下,是三更天。刘棠不在身侧,被褥的一角已经凉了,想来是去巡营了。案上的油灯还燃着,照着她留下的字条:\"夜巡北营,归时会带热汤。\"字迹力透纸背,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盾牌。
我坐起身,额头上全是冷汗,浸湿了中衣。喜服上的酒渍仿佛还在灼烧皮肤,梦里温北君的眼神,与他赴齐前最后一次见我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