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纱帐内投下摇曳的光影,沈云彦半跪在脚踏上,正仔细地替苏悦擦拭脚上的水珠。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粗粝的指腹偶尔擦过她脚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水还烫吗?\"他低声问,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桌面,带着一贯的沉哑。
苏悦摇摇头,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
烛光为他锋利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这张脸初见时满是戾气,如今却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温柔。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沈云彦的场景。
那年官府分配夫郎,她本只是去凑个数,却在昏暗的牢房里一眼相中了这个被铁链锁住的青年。
他像头受伤的狼,哪怕遍体鳞伤也要龇出獠牙,狱卒的鞭子抽在身上都不肯低头。
可当她的影子落在他面前时,那双充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
水盆里的涟漪渐渐平息。
沈云彦用布巾裹住她的双脚,指尖在脚踝处不经意地流连了一瞬,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这个小动作让苏悦心头一软——成婚近一年,他还是不习惯主动亲近。
\"好了。\"他端起水盆正要起身,却被苏悦拉住了衣袖。
\"今晚留下吧。\"她轻声道。
沈云彦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
水盆在他手中微微倾斜,溅出几滴在衣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床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沈云彦躺下时刻意保持着距离,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腹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苏悦翻了个身,正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云彦。\"她突然开口,\"我们要个孩子吧。\"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直接烫穿了沈云彦强装的镇定。
他猛地转头,瞳孔在烛光下剧烈收缩,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苏悦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触到一片湿凉。
她这才发现,这个平日里沉默如铁的男人,竟然在无声地流泪。
\"我...我不配...\"沈云彦终于挤出几个字,嗓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苏悦将他颤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我不是你母亲,你也不是你父亲。\"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孩子会有七个爹爹疼,会被瑶瑶带着玩,会吃阿晨偷藏的零嘴...\"
沈云彦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什么击中要害的野兽。
他猛地将苏悦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滚烫的泪水渗进她肩头的衣料,灼出一小片湿热。
\"你知道...你知道我一直在...\"他语无伦次地问。
\"嗯。\"苏悦轻轻拍着他的背,\"阿轩上个月就告诉我了,你喝的避子汤。\"
沈云彦的身体僵住了。
他当然记得那个雨天,林宇轩在药房堵住他,手里拿着他刚煎好的药渣。
当时那位神医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时留下一句:\"药方我改过了,不伤身。\"
原来他们都知道。
\"我害怕...\"沈云彦终于哽咽着坦白,\"我...我三岁那年我娘把我推下楼梯,说我碍眼...\"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掐进苏悦的衣料,\"我爹就跪在旁边笑...说打得好...\"
苏悦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想起沈云彦刚进府时的样子——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吃饭都要躲在角落,夜里稍有一点动静就会惊醒,有次沐风无意间从背后拍他肩膀,差点被他一肘击断肋骨。
\"记得你刚来我们家那天吗?\"她突然问。
沈云彦怔了怔。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抱孩子,当时翰翰在他怀里尿湿了锦袍,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暴怒,可他却僵硬地托着那个软乎乎的小身子,像捧着一碰即碎的琉璃。
\"你抱着他换了三次尿布。\"苏悦轻笑,\"最后还偷偷亲了他发顶。\"
沈云彦耳根发烫。他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还有瑶瑶发热那次...\"
那是沈云彦第一次对人发火。
小丫头染了风寒,他红着眼眶把负责照看的仆役骂得狗血淋头,又连夜骑马去邻县买回稀缺的药材。
没人知道,他回府时掌心全是缰绳勒出的血痕。
\"我...我只是...\"
\"你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很好的爹爹了。\"苏悦捧住他的脸,\"对我们的孩子来说,你会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沈云彦的泪水再次决堤。
他想起这大半年来,自己是如何偷偷观察梁君泽哄孩子的语调,模仿沐风拍嗝的手法,甚至向最不对付的顾清宴请教怎么削木玩具。
那些深夜里对着铜镜练习的微笑,那些藏在账本下的育儿手札,那些无人知晓的忐忑与渴望...
\"我可以吗?\"他问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苏悦没有回答,只是拉着他的手,轻轻覆在他的小腹上。
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这里将来会有个小小生命,流着他们的血,继承他的眉眼,却拥有他从未得到过的,完整的爱。
沈云彦突然翻身下床,在苏悦错愕的目光中翻出个紫檀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整齐地摆着七个小木雕——瑶瑶扎小辫的样子,翰翰玩九连环的神态,欣欣吐泡泡的憨态...甚至还有未出世的,上官兄弟腹中胎儿的想象图。
\"我...我偷偷刻的...\"他声音发颤,\"每次想喝药时,就刻一会儿...\"
苏悦拿起其中一个,那是宁宁满月时的模样,连襁褓上的花纹都分毫不差。
她突然明白为何每次孩子们闹腾时,沈云彦总是\"恰好\"出现在附近,又总是\"顺手\"递出恰到好处的玩具或零嘴。
\"云彦。\"她轻唤他的名字,\"我们的孩子会很幸福。\"
沈云彦将脸埋在她颈窝,滚烫的泪水顺着锁骨滑落。
二十多年来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露出里面那个伤痕累累却依然渴望温暖的孩子。
窗外,月亮悄悄躲进云层。
沈云彦在黑暗中摸索到苏悦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间,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周子谦问他的话:
\"阿彦哥,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在账房?\"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清净\"。可现在他知道了,从今往后,他的生命里再也不需要那种孤独的\"清净\"。
\"悦儿。\"他声音带着颤抖,\"我会...学着当个好父亲。\"
苏悦在他嘴角落下一个轻吻:\"你早就已经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