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
王瑾垂手躬身,站在御案前,将自己在云梦山脚下与重瞳老者的交谈,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李彻。
他心中有些忐忑,毕竟他们那套轮班扰民的法子,实在算不得多么光彩。
殊不知,李彻并无丝毫怪罪,反而听得是津津有味。
真当这位皇帝是什么道德君子呢,最不当人的就是他了!
尤其是听到王瑾描述那老者顶着黑眼圈出现时,更是忍不住抚掌大笑,乐不可支。
“哈哈哈......所以,你们就把大饼卷肉什么的,都呈给那位了?”
王瑾连忙点头,脸上也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回陛下,正是。”
“那老先生似是腹中饥饿,接过一个饼后虽是细嚼慢咽,但几下便吃完了,随后便很自然地将其余的饼也要了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反倒是陛下特意准备的那些金银赏赐、绫罗绸缎,老先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让我们原样带回,分发给山下的穷苦百姓。”
李彻闻言,笑声更畅快了几分。
“是朕失算了,对于这等高人而言,一口实在的吃食反倒更对其胃口,日后若再有缘相见,定要多备些美味佳肴才是。”
别看口腹之欲是马洛斯需求层次理论之中最低级的一层,但也是人类的本能。
若是吃不饱,吃不好,便是隐士大贤也受不了。
王瑾挠了挠脑袋,感慨道:“老神仙那般人物,竟也会为这腹中之物发愁......臣当时也是没想到。”
李彻却是摇了摇头:“鬼谷传人,再怎么着也不会缺那一口吃的。”
“朕看啊,八成是因为他那八个得意弟子全被朕一网打尽,召进了朝廷。”
“山上就剩他一个老夫子,自己又不会开火做饭,怕是已经很久没正经吃过一顿热乎饭了。”
王瑾恍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殿内气氛轻松了不少。
笑过之后,王瑾神色一正,继续禀报最关键的部分:“至于陛下相邀入京之事......老先生最终还是拒绝了。”
“他说自己乃是鬼谷传人,修的是纵横捭阖之术。”
“如今天下大势未定,南方犹存割据,并非他下山入世之机,此时与陛下相见不甚相宜。”
李彻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如此看来,这老头倒是一片好心。
纵横家是做什么的?
天下大乱之时现世,搅动风云、操纵天下大势的狠角色!
如今南方伪朝尚未平定,若他此时下山,岂不等于向天下宣告,他李彻的大庆江山还不稳固?
他此时明确表示‘不宜相见’,潜台词就是:我看好你,认为你这江山能坐得稳,用不着我出来搅和。
想通了这一层,李彻心情愈发舒畅。
自己之所以如此在乎云梦山,求贤若渴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心存担忧。
毕竟纵横家的战绩可查,每次出世都不少搞事情,如今大庆才开始走向安定,朝廷和百姓都经不起折腾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王瑾。”
“臣在。”
“你去安排一下,选派几名手艺精湛的庖厨,在那云梦山脚下寻个合适的地方,开一间食肆。”
“不必计较盈亏,一应食材、开销皆从朕的内帑支取,务必好生照顾老先生。”
李彻调侃道:“人家的八个徒弟还在朝堂上效力呢,总不能真让他们师尊在山上风餐饮露不是?”
“既然老先生表达了善意,朕这边也得有所表示嘛。”
王瑾立刻心领神会,拱手应道:“臣明白,定将此事办妥,让老先生......呃,能吃上热饭。”
李彻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王瑾身上,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此人办事机灵,懂得变通,又能吃苦。
最重要的是,还忠心可嘉,知道替君分忧,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穿越这么多年,当了这些年的君主,李彻进步最快的能力,便是魅......咳咳咳,便是发掘人才了。
于是,他开口问道:“朕记得,你应是奉国大学第一届的毕业生吧?”
王瑾闻言,身子一震,脸色骤然涨红:“陛下......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微臣这等小事,臣确是奉国大学首届生员!”
李彻看着他激动的模样,语气温和道:“忠心办事的臣子,朕怎么会忘?”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让王瑾顿时觉得这数月来的奔波劳顿全都值了!
一股热流直冲眼眶,他连忙低下头掩盖泪水,哽声道:“陛下......臣......臣......”
李彻笑了笑,继续道:“从下届开始,你们奉国大学也要一同参加科举入仕了,你这个老毕业生还是沾了便宜的。”
之前奉国缺人才,奉国大学毕业就包分配,纯纯的铁饭碗。
而如今全国将要一统,一切事务都得和国家政策接轨。
奉国大学再包分配就不合适了,怕是其他地方的学子都得绞尽脑汁迁到奉国,搞个奉国户口。
当然,奉国大学主要培养的还是理科生,像是王瑾这样的文科生是少数。
李彻又道:“此番新科进士的后续事宜,就由你继续跟进协调。”
“具体将他们分配到哪个部院衙门,让礼部和吏部根据他们的专长和考评,尽快商议出个章程草案,报给朕看。”
“臣,遵旨,必效死力!”王瑾立刻挺直腰板,大声应诺。
李彻被他这番表态逗得又是一乐。
一看就是奉国出身,受军中风气影响深重,正常文官哪有开口闭口‘效死’的?
不过,这股子锐气,自己却是很欣赏。
文官也该有骨气嘛,甚至比武将更需要骨气,张口闭口‘效死’,总要比关键时刻‘水太凉’要好!
“好了,不必如此紧张。”李彻摆摆手,语气随意了些,像是闲聊般问道,“你这一路奔波,往来于帝都和地方之间,除了云梦山之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感想?说来听听。”
王瑾知道这是陛下在考校他,也是给他机会。
他略作思考,整理了一下思路,恭敬回道:
“回陛下,臣所到之处,进士的家人们无不对陛下感恩戴德,许多老人听闻喜讯,皆是老泪纵横,直言皇恩浩荡,改变了他们几代人的命运。”
“而为进士立碑、建祠之事传开后,更是引得四方百姓围观,议论纷纷。”
“臣亲眼所见,已有许多原本对读书心灰意冷的寒门子弟,重新捡起了书本。”
“就连地方官府,对此事也极为上心,跃跃欲试。已经有多个知县向臣提出,考虑在县中办学,让更多的孩子读书准备科举。”
李彻微微颔首,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对进士的福利是实打实的,一甲家乡免税三年,二甲免两年,三甲免一年。
只是一县之地的赋税,对于整个大庆财政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伤不了筋动不了骨,但这个激励却是效果十足。
对于地方官而言,治下出了进士,便能获得实实在在的教化之功。
而且在免税期间,便无需再为催缴钱粮焦头烂额,可以腾出手来做其他事。
全县百姓都会因此受益,自然会对进士感恩戴德。
这等于是彻底解决了进士的后顾之忧,为这些新晋的天子门生奠定了一块坚实的根基。
只要他们的家人不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在当地绝对无人敢惹,地位超然。
如此榜样立起来,未来大庆的基层官府,必然会更加重视科举,鼓励治下学子读书进取。
毕竟,当官的谁不想要政绩?
届时,李彻再想顺势推进官学、普及教育,想必遇到的阻力就会小得多。
“不过......”王瑾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小心起来,“臣也听闻,一些世家大族对此番科举私下非议不少。”
“毕竟陛下登基以来,打压、清理了不少世家,侥幸存续下来的,也被收缴了大量藏书,伤了根基。”
“他们对朝廷心存芥蒂与畏惧,此番科举,根本就没让族中子弟赴京赶考。”
李彻闻言,不屑地冷笑道:“朕并未禁止他们科举入仕,已是天大的恩赐。”
“是他们自己心存观望,甚至抵触不肯来考,如今见又有什么脸面来怨恨?难道这天下的官位,还得朕求着他们来坐不成?”
王瑾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劝谏道:“陛下息怒,臣并非为他们开脱。”
“只是世家毕竟传承久远,族中读书识字者众,依然是天下读书人最多的团体。”
“若完全弃之不用,于国家而言似乎有些可惜。”
李彻看了王瑾一眼,知道他这话是出于公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宫殿群:“你的顾虑,朕明白。”
“无妨,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王瑾不知道什么叫让子弹飞一会儿,但没过几天,宣政殿便传出了数个消息。
而这次消息传出,北方的世家大族再也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