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霖面无表情地从东宫走了出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眩晕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胸口的窒闷,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空旷的广场。
恰好看到黄瑾正垂手侍立在廊柱的阴影里,那张素来平和讨喜的脸上,此刻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
“黄大伴?”
李霖走过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黄瑾豁然惊醒,惊喜道:“我的四殿下,您可算出来了,您没惹到陛下吧?”
李霖摇了摇头。
黄瑾面露担忧之色:“老奴得知四皇子殿下回京,立刻就赶了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李霖冷笑道:“和你无关,是老二、老三他们,不想让我在面见陛下之前见到其他人。”
黄瑾也知道,如今诸藩王都对陛下和太子之位避之不及。
但以他的身份,即便心向李霖、李彻,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委婉道:
“陛下和您说了什么,老奴多一嘴,您可千万莫要犯脾气,今时不同往日......”
“无妨。”李霖淡然道,“陛下让我继太子位,我没同意。”
黄瑾闻言人都麻了,这事是一句‘我不同意’就能过去的吗?
黄瑾伺候了庆帝几十年,而庆帝如今表现出的异常状态,连他都感觉不寒而栗。
莫说拒绝了,如今庆帝身旁,谁敢大声喘气啊?
东宫没了几百个太监、宫女,真以为他们退休回老家去了?
“四殿下,此事可不是说笑的。”黄瑾苦口婆心道,“谁都知道那位子不好接,若是陛下执意让您......您得赶紧想个法子才是。”
“放心吧,大伴。”李霖看了一眼身后的东宫,“这鬼地方,本王再也不想来了。”
庆帝到底没有强行让李霖坐那个位子。
尽管在庆帝面前,李霖和李彻的谋划像个笑话。
尽管秦王、晋王这两个老六诡计频出,想让李霖替他们入坑。
李霖是不擅谋略,但他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就是一个字:莽!
甭管庆帝怎么说,李霖就是一句话不说。
庆帝说话若是重了,他还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瞥向东宫的柱子,让庆帝回想起某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大有一种‘父皇逼我也没用,实在不行我就学老六,一头撞死了事!’的作态。
庆帝拿这滚刀肉也没办法,最后只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他赶了出去。
黄瑾见李霖的确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他刚要说些什么。
轰隆——
沉重的宫门被猛地推开,那声音如同闷雷炸响,吓得黄瑾后背一曲。
紧接着,密集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从几处宫门甬道里狂涌而出!
是锦衣卫!
不是三五个,而是成百上千个!
清一色的飞鱼服,腰间挎着森冷的绣春刀,面无表情,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锦衣卫们行动迅捷,瞬间封锁了通往各宫各殿的要道,把守住每一处宫门,隔绝内外。
原本在广场边缘洒扫的宫女太监,如同受惊的雀鸟,瞬间被驱赶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些玄色的身影如同磐石般钉在原地。
整个宫廷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铁锈般的肃杀。
李霖的心猛地一沉,望向身旁黄瑾,却见后者也是面色惨白,显然他也不知情。
紧接着,东宫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死寂的氛围。
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入被锦衣卫把守的宫门,马上的骑士背插赤色令旗,一路畅通无阻,向皇城外疾驰而去!
几乎是同时,几名身着绯袍的内侍监官员捧着明黄卷轴,脚步匆匆地从养心阁方向奔出。
那神色肃穆的样子,如同捧着催命符箓。
旨意一道接一道地颁下,声音在空旷压抑的广场上回荡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吏部侍郎张乾、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明远、羽林卫指挥使吴襄......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着即褫夺官职,锁拿诏狱,严加勘问!其党羽一并缉拿,不得有误!”
李霖心凉了半截,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攥住。
这些名字他很熟悉,哪怕他远在燕地,都知道这些人都是太子的党羽,和太子之间有根深蒂固的联系,是真正的太子死忠!
未等他回过神来,又听那内侍喊道:
“急召蜀王李焕,即刻入宫觐见!不得延误!”
蜀王?!
李霖瞳孔骤然收缩。
蜀王在蜀地就藩,远离中枢,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帝都?
父皇又为何此刻急召他入宫......在这太子新丧、东宫党羽被连根拔起的当口?
黄瑾一直垂着眼,仿佛入定。
但在那旨意念出‘蜀王’二字的瞬间,他低垂的眼睑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殿下!”黄瑾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此地不宜久留,速走!去卫国公府上!什么都别问,立刻去!”
他语速快得惊人,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李霖被这突如其来的催促震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黄瑾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他猛地一甩拂尘,转身就走,步履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李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东宫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飞檐。
头顶的昏暗越来越重,天光急速地黯淡下去,沉甸甸的乌云低低地压在金碧辉煌的宫殿群上方,边缘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
起风了。
带着冬季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埃,打着旋穿过空旷的广场,穿过那些沉默如铁的锦衣卫。
蜀王?为何会是蜀王?
。。。。。。
“蜀王?”
卫国公府,朱纯眉头紧锁地看着从宫里平安回来的女婿。
李霖连衣服都没换,便马不停蹄地来了卫国公府。
“蜀王何时入京,连我都不知,我就知道,陛下他也在防着我。”
朱纯的声音低沉沙哑,眼珠中带着血丝,显然是很久没睡好觉了。
“你也看到了,东宫抬出去一个,外面便立刻腥风血雨。这几日,从吏部到都察院,再到羽林卫......名单之长,牵连之广,触目惊心。”
李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父皇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狠?”朱纯缓缓摇头,“这不是狠,殿下,这是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李霖眉头紧锁。
“不错。”
朱纯的声音斩钉截铁:
“你以为盘踞东宫多年的太子党,真就是太子的铁杆心腹?错!大错特错!”
朱纯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那些人,效忠的是太子这个身份!是陛下金口玉言册封的储君名分!至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谁,是贤是愚,是生是死......对他们而言,重要吗?”
“不重要!只要陛下指了谁坐东宫,他们立刻就会像闻到血腥的猎犬一样扑上去,山呼千岁!”
李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
刚刚他见到的那个陷入失子之痛而不能自拔的父亲,和朱纯口中所说的这位手段狠厉、毫无感情的帝王,到达哪个是真正的庆帝?
“所谓太子党羽翼丰满,权势熏天......不过是陛下默许、甚至亲手扶持起来的假象!”
朱纯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为的是让太子有足够的分量去牵制朝堂各方,去替他做那些他不便亲自出手的脏活累活!”
“太子,从来都只是陛下手中最锋利、也最危险的一把刀。”
“既然是手中之刀,用的时候自然要磨得雪亮,一旦发现这刀可能割伤自己的手,或者已经钝了、无用了......”
朱纯顿住,目光如电般射向李霖:“我之所以派人去找你,就是想提醒你,万万不可卷入此事!”
“秦王殿下为此不惜自污名声,残暴之名传遍了整个帝都。晋王殿下更绝,他犯的那些事,下天牢都不冤!”
“这两位殿下避嫌避祸的手段,倒是一个比一个高明!那东宫之位如今就是个烧红的烙铁,谁沾上,谁就是下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靶子!他们躲都来不及!”
“那......蜀王呢?”李霖终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惊疑,“七弟远在蜀地多年,声名不显,父皇为何在此刻急召他入宫?他又是何时回的京?”
提到蜀王李焕,朱纯脸上的凝重之色骤然加深,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缓缓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他眼中跳跃,闪烁着锐利而复杂的光芒。
“蜀王……”朱纯的声音压得更低,“你有所不知,蜀王他......”
朱纯沉默了良久,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你可还记得去年冬天,你与奉王殿下在帝都遭到刺杀?”
李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段记忆瞬间清晰起来。
他如何会忘记?
成群的刺客从道路两旁暴起发难,连锦衣卫都死了几十个,跟着朱纯多年的亲信都被策反了。
若非老六浴血死战,拼命护着自己突围,自己怕是要命丧当场!
事后追查,线索却诡异地断了,最终不了了之,成了悬案。
“岳丈的意思是......蜀王他?”
李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