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前,暮色沉沉。
刘继恩站在台阶上,讲完那番话,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他肩头的伤,此时还未痊愈。
旧伤未好,又添新疲。
连站都站不稳,全靠两腿死撑才没栽下去。
可他的态度实在太过诚恳。
不讲官话,不摆架子。
就站在那里,跟一群街坊邻居掏心窝子似的说了几句。
那种疲惫到极点,却仍不肯退让的模样,瞬间就打动了在场不少人。
有人看了一眼他肩头的绷带,小声嘟囔:“知府都伤成那样了,还亲自出来安抚百姓……”
也有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算了吧。”
“人家知府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闹就真成刁民了。”
“是啊,先回去看看再说吧。”
骚动像退潮的浪头,哗啦啦地散了。
毕竟大部分百姓,其实没有真的闹事的本事,也没有烧杀抢掠的胆量。
他们只是苦太久了,太担心了。
这会儿见知府亲自出来说话,便觉得这城还有人在撑着,心底那口气,也就没必要再往外撒了。
很快,人群陆续散去。
还有几个不愿走的老汉,也只是坐在西庙门前抽着旱烟,默不作声。
刘继恩微微松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虚弱的苍白。
双膝一软,靠着庙门边的石柱坐了下来。
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见状,躲在庙后的赢高治顿时面露感动之色:“这刘继恩,庸是庸了点,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官。”
“是啊,哈哈。”
李北玄摸了摸下巴,嘴上附和,但心里却总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违和。
好像不太对劲哦?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李北玄又说不出来。
现在知道的东西还太少了。
先观望吧。
这么想着,李北玄也没说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赢高治道:“刚刚是常公公来过?他说什么了?”
赢高治立刻回过神来,连忙道:“从今儿一早,兵马开始调动之后,常伴伴就带人去查线索了,说是得趁乱,把那些暗处的人逼出来。”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份还带着火漆封痕的卷宗,递给李北玄。
“这是他刚送来的,说已经查到了几户可疑的本地乡绅。”
李北玄接过,随手翻开几页。
看得很快,眉头却一丝一丝地皱了起来。
“乡绅?”
“嗯。”
赢高治点头,“晋阳本地的几家大户。一个是宋家,一个是韩家,还有一个郑家。”
“宋家是做丝绸的,韩家是做瓷器和马料买卖的,郑家最大,田产、商号都有,据说家里光粮仓就修了三处。”
“常辛查出,他们手里藏的粮不少。按理说,这时候该上交或捐出来赈灾的,可他们几家都说粮食已经发完了。”
“可就在前两天,他们还悄悄调了几十车粮出去,压根没入仓也没登记。”
“去哪了?”
“卖给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商队。”
赢高治冷笑一声,“据说那商队出得起现银,买的时候一问三不答,说是拉去山西通商。可你说这天寒地冻、路又不通,哪来的通商?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李北玄闻言,眉毛挑了挑:“也就是说,这几家人,就是资助麻谷岭十万壮士的幕后金主?”
“应当不是。”
赢高治摇了摇头,“他们三家说是有钱有名望,但实际上也就是小地主,势力范围也就在晋阳这一块儿,小地主造反?这不闹笑话呢嘛?”
看着赢高治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李北玄很想说,小地主咋地了,再过个几百年,还有个乞丐出身的打了天下呢……
但这话说不得。
于是李北玄只是干笑一声:“英雄莫问出处嘛,刘皇叔当年不也就是个卖草鞋的?”
“嘁。”
赢高治撇撇嘴,依旧不以为意道:“李兄你想多了,真不是他们,他们充其量就是提供粮食的。”
“常伴伴翻过他们的账册,没发现什么大额兵械或布匹买卖,他们最多是跟着风势倒腾粮食的,没胆子、也没那个脑子谋乱。”
“哦。”李北玄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随后,就听赢高治有些叹息的说道:“背后之人,比本王想象中的坐得住啊,咱们此番大动干戈,居然只是钓上来了几条小鱼,真正的幕后黑手,连动都没动弹呢。”
说罢,赢高治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
毕竟在他们一开始的预想中,李烈一动,麻谷岭那边也该有所动作才对。
哪怕不是真的率军下山,也该调兵布阵、试探周边、传个话、递个帖、扬个声势、搞点攻心战……
不管怎么说,总该有点像样的反应。
可到现在为止,麻谷岭上那十万人却纹丝不动。
除了派出几百人来,在晋阳搞了点小动作之外,就没什么反应了。
“这……”赢高治皱着眉,“不太对劲啊。”
他低头沉吟片刻,摸了摸下巴,有些迟疑地问道:“李兄,该不会……咱们这边,有内鬼吧?”
李北玄闻言,手指顿了一下。
紧接着,他抬起头,没好气地看了赢高治一眼。
“把‘该不会’和‘吧’去掉。”
“……”
赢高治脸皮一抽,讪讪地笑了笑,“嘿,我这不是……委婉点嘛。你知道的,我说的是那种真正的内鬼,能知道我们是佯攻的内鬼。”
“……”
听到这话,李北玄摸了摸下巴。
突然问了一句:“殿下,你说,麻谷岭为什么没有动静?”
“我哪儿知道啊,你怎么说了我的词儿啊?”
赢高治眨巴着眼睛。
而李北玄也没指望他真说出个一二三来。
闻言只是没好气的白他一眼,随后继续若有所思道:“现在的局面有点像下棋。”
“我们这边已经动了,但对面却死活不落子。”
“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太蠢,一种是他们知道你下一步要下哪。”
“……殿下,你觉得他们像蠢人吗?”
赢高治立刻摇头:“不,能组织十万壮士扎寨山中,组织粮秣调运,又能操弄市井,颠覆民心……哪怕背后还有人,这前头的主使也绝对不是庸才。”
“对。”
李北玄点点头:“所以他们知道我们这是虚招。”
“可这事儿,除了我、你、李烈……还有谁知道得这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