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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是穆莺和霁月。
她们依旧满脸疲惫,回去休息的这三个多小时,估计也没怎么睡。
这会儿满眼红血丝,轻手轻脚地进来,想替换我们回去。
梵迦也像是从一场冗长的沉梦中惊醒。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
转过身,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只是眉宇间的淡漠更深了。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白色孝服的一角,垂落在冰冷的地面。
他伸出手,掌心带着粗粝的薄茧,轻轻拂去我脸上未干的泪痕。
“符三,天快亮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也难得温柔,“你去后面歇会儿,这里有我。”
他的眼神很深,像是要把我吸进去。
那里面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暴怒,而是一种沉淀下来,无比清晰的痛楚。
我们彼此只剩下最赤裸的伤口,和最原始的依偎。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承载了太多痛苦,却依旧固执地映着我影子的眼睛,用力的点了点头。
心口那块冰,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有温热的血涌出来,很痛,却不再那么空了。
我撑着想站起来,腿脚却软得不听使唤。
梵迦也伸手稳稳地扶住我的胳膊,将我大半的重量揽过去。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此时成了我唯一的支撑。
*
我睡了一会儿,梦里反反复复出现我妈车祸现场的情形。
我妈附近全是没有脸的黑影,它们拽着她,操控她,一点点往道路中间走去。
一次又一次。
反反复复。
眼泪将枕头打湿,脸贴上去,异常的凉。
“小妹,小妹,醒醒。”
我听到声音,惊悚着睁开眼睛。
符晴的脸映入眼帘,她看着我眸子血红,极其害怕的样子,忍不住扭过头去擦眼泪。
她很快转了回来,“小妹,是我,别怕。”
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努力调节着呼吸,头发散乱的披在身上,梦中的画面使我惊魂未定。
“几点了?”
“八点多了,小妹,我爸过来了,他怕爷爷奶奶会多想,把我妈留在家里了。
还有…大姑、大姑父和李茉莉也来了。
今天下午要辞灵,你看…”
辞灵既是生者对亡者的最后尽孝与送别,也是帮助亡魂顺利过渡到‘另一个世界’重要的一环。
要有亲人和孝子贤孙相送,他们能来,我只是欢迎的。
毕竟我妈最看重亲情,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并不想和大姨一家彻底决裂。
“我洗个漱就出去,你先帮我照顾着。”
“好。”
我去浴室洗漱,发现牙缸里被人接满了水,是温的。
我一下子想起我妈在的这些日子,也如这般,将我的水都接好,牙刷上面挤满牙膏,一切都准备齐全,等我起床。
我说不用她这样,我自己可以。
她却笑着说,“当妈的都这样,我帮你做一点,你自己就少做一点。”
这些无数个细节,注定令我日后永远难安。
我穿好孝衣进入灵堂,目光巡视一圈,并没看见梵迦也的身影。
大舅情绪十分激动,一直要往棺材里扑。
他眼泪鼻涕齐流,一直在说,“小妹,你让我怎么和爸妈交代啊!”
符晴和蒋勋好不容易才扶稳他。
我向前走了几步,见不远处的李茉莉一身珠光宝气,穿着淡粉色的套装,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手中依旧是我的那根拐杖。
好像,她很喜欢。
即便不瘸,也得天天拄着。
她和大姨在一旁有说有笑,大姨脖颈上系了一条橙红色丝巾。
倒是大姨夫,表情凝重,腮部肌肉咬得紧。
在她们谈笑的时候,大姨夫忍不住呵斥了句,“你们注意点场合行不行?这是葬礼!”
她们俩跟听不见他说话一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大姨还嫌弃着用力瞪了他眼,“你舍不得你就去陪她啊?
在这跟我能耐什么劲儿?
要不是茉莉非要来,你当我愿意过来呢?”
我不悦的蹙眉。
刚刚我说了,她们若有心来送我妈一程,我是发自内心的愿意。
但如果是这样…那就滚出这里。
我刚要上前,大舅舅挣脱开符晴和蒋勋的手,气势汹汹的过来,一个巴掌甩在了大姨的脸上。
‘啪’的一声巨响。
灵堂内的视线,全部在朝他们的方向聚焦。
大舅舅指着大姨,恨不得将她撕碎,“你别太过分!小妹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你至于说出这种话?
我们是一母同胞,血脉至亲!
你是她的姐姐!
你当真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你还是人吗!”
大舅舅的声音已经撕裂,到最后根本抽泣的说不出话来。
大姨震惊的捂着脸,“你有病吧?
你打我做什么?
是,我们是亲姊妹,但是她对我都不如对外人,我凭啥要假惺惺的难过?
难道我就得装模做样掉几滴眼泪,你看着就高兴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装模作样在这演戏,符文卿不是答应你了,到时候给符晴拿嫁妆!
现在你不表现表现,你怕到时候你那外甥女不给你拿!
你才是最虚伪的那个!”
“你!”
符晴上前一步,眼底透着不解,“大姑,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爸?你怎么变成这样不讲道理了?
难道众叛亲离,你就高兴了?”
大舅舅被大姨气得再次扬手,可手刚举起来,心口一阵绞痛,连忙按住自己的胸口,嘴唇瞬间就白了。
不过巴掌声还是如约而至。
这次是大姨夫。
大姨夫是村里的校长,一直谦逊有礼,一辈子也没在外人面前失态过。
大姨见他动手,立刻坐在地上闹了起来。
大姨夫指着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简直太…,当初我就是瞎了眼,怎么就娶了你!
走,别在这丢人现眼!”
大姨:“要走你走!我不走!既然你们一个个舍不得她,那就赶紧去死,别光会玩嘴假深情!”
“那你来做什么?”
我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她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见我冷眼凝着她,心里一虚。
“怎么?你这地方不让来?”
我点点头,“让,无论是前来真心吊唁的人,还是各路生灵,都让。”
我在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距离太近,我连她脸上粉底斑驳卡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唯独…畜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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